第47章
第47章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空气中的冷肃。
他面上跟她一样冷硬的神情,任手机在手里响了几分钟才接了起来。开口时嗓子也是哑的,“李婶。”
她在余光里看了他一眼,但只那一眼,她已经知道有大事发生了。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他们开回老宅时,梁鸿宝也没预料到会见到这样一种场景。
宅子里能摔的都摔了,古董花瓶的碎片,倾侧的楠木饭桌,满地狼藉的饭菜,连水晶吊灯都掉了一半流穗,像被人用东西砸过。
但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粉红色的糯米团子,破了,黏在墙上那副兰花的水墨画上,洇出油渍,露出了内里乌黑的梅干菜馅。后来啪嗒掉下来,只留了一小块粉色的糯米皮在上面。
可那副画,完了。
李婶像被人挖了根的枯树,坐在唯一一张没倒掉的木椅上。枯皱的脸上没了半分表情。嘴唇只是喃喃地翕动。
“我说不可能是那样,可他怎么不肯相信。二十七年的夫妻,他不肯信她,不肯信呐。”
朱施南过去扶住她:“他们人呢?”
“警局。”李婶糊涂的眼睛看了看他,突然认出了他,她一把把他揪紧。“朱三,你爸要告你妈谋杀,他报警了,他一下子都不犹豫就报警了啊。”
李婶的话从来没这么密过。这个说话总是有条有理、很有分寸的老人家,在这一片狼藉之中,似乎也变得狼藉起来。她的语速一会快一会慢,一会说一会哭,密密麻麻都带着情绪。
朱施南和梁鸿宝慢慢听懂了,可也慢慢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也完了,就跟那副画一样。
“开头,开头一切都好好的呀,几十年没这么好了。能这样安静地吃一顿饭,和平地聊上几句。他还帮你妈夹菜,你妈眼睛都开心得亮起来了……我就走开了,想让他们两个好好呆呆,夫妻夫妻就不该一夫一妻一男一女呆在一起吗?呆得久呆得好,感情就来了啊,我老伴没走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手牵着手去麦田里,去榆钱树下摘榆钱,还有槐花,槐花香,我们摘回去插瓶子里。”
“可你爸,他怎么从来不肯帮你妈剪一朵花呢,明明这院子里有多少花,有多么好。他不肯看一眼啊。每次他回来,我和你妈都提前剪了最漂亮的插瓶,他不肯看一眼啊。他看不见……我不该走开的,我怎么会放心把他们两个扔在一起呢。我做的孽啊。我太不懂事了,这么大年纪也不懂事。”
“吵起来了啊,肯定会吵……哪一次不吵。不知道怎么就说到那个死掉的女人了,你爸心尖上的那个,车祸死的那个,你妈竟然说……”
李婶惊惧地看着天花板,看着那个砸坏的水晶灯:“说是她找人做的,找的司机咚一下把那个女的撞成肉泥了。”
“你爸信了,你爸信了啊。”她拍着自己膝盖,“我说不可能,不可能的。小雪是怎么样的人,我看着长大,没有这样的坏心肠的。你爸不信,你爸报了警。”
“两个人都被带走了,会放出来的,很快就会放出来的。可这两个人完了啊,完了。朱三,你说得对。”她痛心疾首似的,“你前两年劝他们离是对的,是该离,他们那时候怎么不离。做夫妻几十年这么一点信任都没有。我是个外人啊我是个外人。”她跺着脚。
一连几天,直弄得人仰马翻。蓝色威严的建筑前,警察把人送了出来:“朱太太,这样的玩笑可不好笑。严格来说,我们可以起诉你谎报警情、扰乱公共秩序的。”
闪光灯在闪、记者在闹。
围绝了外界一切喧嚣的黑色车窗里,梁鸿宝看着一身黑衣的朱敬雪问道:“为什么进了警局还咬定是自己做的呢。”
朱敬雪脸上一片雪白,显示出大雪茫茫的干净。
“因为太难看了,就可以结束了。”
他们两个人的婚姻早看得旁人也灰心丧气,没人阻拦,很快就办妥了手续。
施骏裴仍留在朱氏集团,只是股权上做了些分割,职务调动也有限。毕竟几十年的基础打在那。
梁鸿宝连着几日都觉得寒冷,那种冰冻三尺的感觉带着满地狼藉的碎片在她周身缭绕。特别那个裹着乌黑梅菜的粉色团子,带着发霉的错觉,似乎一直黏在她舌根底下。
施骏裴和朱敬雪年轻时的婚纱照她看见过,看起来是郎才女貌无比般配的一对。可走得越近看得越清,内里原来是这样。
舌头在口腔之中发僵,她这才能真切知道朱施南跟她说过的,“我爸妈是另外一种父母”是什么意思。
看着身边一边哼着“weare产品,weare产品”一边活蹦乱跳的杨敏佳,她突然问道:“你爸妈会吵架吗?”
“吵啊。”杨敏佳说,“隔几天就骂上几回,我妈说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头,我爸说,呔,何方贼子,还不献上命来,噔噔蹬蹬,然后就开始唱《穆桂英挂帅》,成竹在心不怕难,一箭射下双燕来。然后两个人就你一句我一句接下去唱了。有时候激烈点,我爸就开始唱《战马超》,什么只杀得红日把光隐,只杀得遍地起烟尘,越杀越勇越精神。我妈就说你漏了中间那句。嗨,我三国里面最熟悉的就是马超了。”
她说着到最后已经开始以京剧的调调唱了起来。
“一月在家响几回,越闻越听越精神哪。”
设计师小丁笑着,“敏佳你爸妈真有趣,我家最多就是负荆请罪。”
她随手拿块布料扬了扬,“负”,然后放在背上,“巾,”双手握住做个求饶的姿势,“请罪。”
“就是背块毛巾求饶。”
杨敏佳哈哈大笑,“为什么要背毛巾?”
“给气哭的人擦眼泪。”
“那谁背,你爸吗?”
“轮流。”
杨敏佳和小丁都笑翻了,办公室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也开始谈论起自家的趣事。
梁鸿宝也跟着微微笑着,可她的舌头却更冷更僵。
她脑子转着跟这气氛格格不入的一个念头:这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多幸福的家庭吗?
杨敏佳的家里她去过,但其他人呢。
表面幸福的背后是什么,会不会也都藏着一个砸坏的璀璨玻璃灯,和一个外表粉红内里乌黑的梅菜团子。
工作是忙,可还没忙到这种程度。
可梁鸿宝早出晚归,尽量避开他。她也明显地感觉到他在避开自己。
在客厅遇到时都要侧过半个身大步走过。
这个只住了两个人的房子是太大、太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