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坐标与锚点
第三十一章坐标与锚点
周六傍晚,余一准时抵达。深灰色西装剪裁精良,衬得他肩背挺括,气质沉稳。但这份无可挑剔落在徐建国眼里,却像精心打磨过的武器——他辛苦养大的儿子,就被这么个“光鲜亮丽”的家伙给“骗”走了!徐建国端坐主位,面沉如铁,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余一身上反复扫描,试图找出任何一丝轻佻或不妥。林雅强撑着女主人的从容,笑容得体地招呼余一入座,但那笑意未达眼底,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
精致菜肴散发着诱人香气,气氛却凝滞得如同冰封的湖面。刀叉偶尔碰撞的轻响都显得格外刺耳。徐言如坐针毡,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徐建国终于放下了筷子,那动作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沉重。他没有看余一,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骨瓷汤碗上,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家长威严:
“余先生,”他刻意用了疏离的称呼,“既然言言带你回家,有些基本情况,我们做父母的,总该了解。”他擡起眼,目光锐利地射向余一,“家里父母高就?身体可还硬朗?”问题直白、现实,带着审视根基般的压力,是老父亲对闯入者最本能的盘查。
余一从容放下汤匙,双手自然交叠置于桌面,迎上徐建国的目光,态度不卑不亢,声音清晰平稳:“伯父伯母,应该了解。我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父亲在物理系,母亲在中文系。他们身体都很好,只是观念上……比较传统。”他坦诚地提及了潜在的问题,没有粉饰,“我目前是自己住在外面,工作生活都算稳定。”回答简洁明了,既交代了背景,也点明了与原生家庭的张力,显示了他的坦诚和独立。
“大学教授……”林雅轻声重复,似乎稍微松了口气,这身份听起来比社会闲散人员靠谱些,但“观念传统”四个字又让她的心提了起来。
徐建国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对这个答案谈不上满意。教授家庭?听起来体面,可这“传统”二字,对他儿子就是最大的阻碍!他越想越憋闷,端起酒杯狠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目光不经意扫过客厅角落那支被擦拭得锃亮、却形同摆设的巨型萨克斯风,一股陈年的、混杂着自嘲与无人理解的郁气蓦地冲上心头。那是他年轻时追逐的“风雅”,如今却成了妻子儿子口中的“噪音制造源”。带着几分发泄和近乎刁难的试探,他冷不丁地开口,话题陡转:
“余先生一看就是文化人,”徐建国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目光却紧紧锁着余一,“不像我们这些粗人,平时也就瞎捣鼓点东西解闷。喏,看见那玩意儿没?”他用下巴指了指萨克斯风,“我年轻那会儿也追过时髦,可惜啊……”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嘲讽,“荒废太多年,现在连调都摸不着了,一吹起来,鬼哭狼嚎的,连狗都嫌吵。”这番话,既是在发泄自己不被理解的郁闷,也是在用一种近乎自贬的方式,试探余一的反应——这小子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流露出嘲笑或者不解?
徐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完了,老爹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紧张地看向余一,生怕他露出任何一丝让父亲难堪的表情。
余一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他顺着徐建国的目光看向那支萨克斯,眼神里反而流露出一丝真切的、带着欣赏的暖意。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真诚而自然:“伯父,真巧。我也喜欢萨克斯的曲风,尤其是《carelesswhisper》,那种慵懒又带着淡淡忧郁的蓝调气息,非常独特,非常有味道。能吹奏它的人,本身就带着一种浪漫的情怀。”他完全避开了演奏效果的话题,只表达对曲子本身的共鸣和对演奏者品味的欣赏,将“爱好”升华到“情怀”的高度。
这番话,如同一道精准的光束,瞬间击中了徐建国心中某个尘封的角落。他锐利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动摇和……难以置信。这小子……居然也喜欢这首曲子?还夸吹它的人有浪漫情怀?不是客套?他几十年引以为豪(虽然技术不行)又无人理解的爱好,竟然被这个“黄毛小子”一语道破其中真意?一股难以言喻的、夹杂着被理解的震动和莫名酸涩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心头。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一时失语。原本紧绷的、充满敌意的气场,因为这个意外的、直击心灵的共鸣点,出现了第一道细微的裂缝。
林雅敏锐地捕捉到了丈夫眼神的变化,她惊讶地看着余一,心中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悄然改观了一分。
餐桌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坚冰,似乎被这意外的共鸣融化了一角。接下来的用餐时间,虽然依旧算不上热络,但话题总算能稍微流动起来。林雅尝试着问了些余一工作上的事情,余一回答得专业而简洁,也适时地提及徐言在设计上的灵感和贡献。徐建国沉默地听着,不再刻意刁难,但目光依旧复杂,审视的意味并未完全消散。
当精致的餐后甜点被撤下,徐建国看着儿子望向余一时那无法掩饰的依恋眼神,心中那沉甸甸的忧虑再次占据了上风。他放下餐巾,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向余一,抛出了最核心、也是最沉重的问题,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人心上:
“余一,你是个聪明人,话也说得漂亮。你对言言的心思……我们看在眼里了。”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但是,漂亮话填不饱肚子,激情也撑不了一辈子。两个男人在一起,要趟的河太深,要爬的山太高!外人的唾沫,家里的压力,老了怎么办?病了谁管?你们现在年轻热血,觉得有爱饮水饱。可等这热血凉了,面对一地鸡毛的日子,所有的难处都会变成扎心的刀子!你告诉我,凭着一腔热血,你们能扛多久?拿什么去扛一辈子?”
他的话语充满了身为父亲对儿子未来漫长人生的深切忧虑和毫不留情的现实拷问,那份沉痛和质疑,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餐厅里陷入一种令人心慌的、绝对的安静。银匙搭在碟边的细微声响消失了,连窗外偶尔的虫鸣也隐匿无踪。只有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依旧无声地投下璀璨却冰冷的光,将餐桌上每一张凝重的脸孔照得纤毫毕现。林雅脸色发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餐巾。徐言更是浑身僵硬,呼吸都停滞了,桌下的手死死攥住了余一的衣角,指尖冰凉。
余一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水杯,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他没有立刻辩解,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凝聚力量。他迎向徐建国如炬的目光,声音沉稳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深思熟虑:
“伯父,您的担忧,每一个字,我都听进心里了。”他坦承对方的顾虑,而非反驳,“您说的没错,前路艰难。所以,我们不是靠热血,而是靠规划和责任。”他条理分明,如同在陈述一个严谨的项目方案:
“第一,我和徐言都有稳定且前景良好的工作,经济独立是基石。这让我们有底气筑起一道屏障,减少外界干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第二,压力来自外界,更来自内心。我们选择彼此,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不是为了叛逆。我们会用专业能力赢得尊重,用稳定的生活和感情证明选择的价值。外界的杂音,我们会共同屏蔽,专注于经营我们的小世界。”
“第三,我的父母,我会去沟通,去争取,这需要时间和策略,但我责无旁贷。我不会让徐言孤军奋战。至于您和伯母的认可,”他目光诚恳地扫过徐建国和林雅,“我知道这需要时间和我们持续的行动来证明。今天,只是我们争取这份信任的开始。”
“第四,”他语气更加务实,“养老、医疗,可以通过意定监护、信托基金、高端医疗保险来规划。财产继承有法律途径保障。社会在进步,相关的法律和金融工具也在完善。我们会利用好这些工具,为自己打造牢靠的安全网。没有孩子,是人生的另一种选择。我们会用更丰富的人生体验、更深厚的感情联结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圈来填满它,让精神世界始终丰盈。”
条分缕析地回应完所有现实难题,余一的目光转向身边脸色苍白的徐言,那份冷静骤然融化成深不见底的温柔和破釜沉舟般的坚定,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伯父,伯母,未来的沟沟坎坎,我和徐言会一起迈过去。对我而言,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是和他并肩面对您所预见的所有困难;要么,就是失去他。而我,永远不会选后者。因为只有他在我身边,未来才值得期待,那些困难才有被克服的意义。这份决心,不是少年意气,是我用全部理智和情感权衡后,唯一且坚定的答案。”
余一的回答,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冷静的拆解和钢铁般的意志。他直面了最尖锐的拷问,给出了务实的解决方案,最后以“唯一选择”的绝对姿态收尾。这份将深情寓于理性之下的力量,如同重锤,砸开了徐建国心防最坚硬的部分。
徐建国沉默了。长久的沉默。他锐利的目光在余一坦荡沉稳的脸上来回逡巡,似乎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灵魂的颜色。餐厅里只剩下钟表滴答的声响,沉重而清晰。最终,徐建国脸上的冰层并未完全消融,但那股浓烈的质疑和抗拒,却如同潮水般明显退去。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任何认可的话,只是伸出骨节分明、带着岁月痕迹的手,猛地抓起桌上那瓶未开封的、泥煤味浓重的艾雷岛威士忌。
“啵!”一声脆响,瓶盖被他略显粗暴地拧开。浓烈而独特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他拿过两个厚实的威士忌杯,不由分说地倒了满满两杯,将其中一杯重重地推到余一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剧烈晃荡。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也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和考验:
“小子,话……说得够漂亮!路还长着呢!”他端起自己那杯,目光如电射向余一,“干了这杯!让我看看你的‘决心’……有没有你嘴皮子一半硬!”
这杯烈酒,是徐建国抛出的战书,也是他给予的第一个、带着刺的台阶。余一没有半分犹豫,沉稳地端起那杯分量十足的琥珀色液体,迎向徐建国审视的目光,眼神坚定无畏:
“伯父,请。”话音落下,他仰头,喉结滚动,将那浓烈呛喉却象征着初步通关的液体,一饮而尽。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也点燃了他眼中更炽烈的决心。
徐建国看着余一干脆利落的动作和面不改色的神情,重重地“哼”了一声,也将自己杯中酒一口闷下。浓烈的酒意冲上头顶,他咂了咂嘴,没再说话,但那紧绷的肩背线条,似乎微微松弛了一分。林雅看着丈夫和余一之间这无声的、带着火药味的交锋,看着儿子眼中瞬间亮起的光彩。她知道,丈夫这关,算是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但至少,这个夜晚,这个叫余一的年轻人,用他的冷静、真诚和那杯毫不犹豫咽下的烈酒,在徐家坚固的堡垒上,凿开了一道微光透入的缝隙。
晚餐在一种微妙但总算不再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结束。徐建国默默喝着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紧绷的敌意明显淡化了。林雅看着儿子和余一之间虽然沉默但流动着默契的氛围,想起刚才余一在餐桌上对儿子那份独特“审美”和“勇气”的珍视与肯定,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她端起茶壶,给余一续上热茶,脸上带着一种历经风波后的柔和感慨,声音也轻快了些:“说起来啊,余一,你刚才说欣赏言言对美的感受力……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她眼中带着母亲的骄傲和怀念,“看到漂亮的花纹、特别的色彩就走不动道,喜欢收集各种闪亮的小玩意儿,连我那些演出服上的水钻亮片,他都能蹲那儿研究半天。”
徐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喝茶,耳根微红。
林雅笑着继续道:“他十五岁那年,有一次我排练回来,发现……”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促狭地看向儿子,“发现我的宝贝箱子被打开了,里面那条最华丽的宝蓝色弗拉明戈舞裙不见了!吓得我赶紧满屋子找,结果推开他房门一看——”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徐言的脸彻底红了:“妈!”徐建国也擡起了眼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显然也想起了那个滑稽又可爱的场景。
林雅笑得更开了:“你猜怎么着?我们言言啊,正穿着我那件对他来说又长又大的舞裙,脑袋上顶着个歪歪扭扭的黑色长卷假发,脸上抹着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已经有点发干的胭脂,对着镜子扭来扭去呢!被我撞见,吓得‘啊’一声,手里那盒胭脂‘啪嗒’就掉地上,红粉撒了一地!那场面,又心疼我那盒限量版胭脂,又觉得这小子傻乎乎的样子……可爱得让人哭笑不得!……我这里还留着‘证据’呢”她描述得绘声绘色,眼中充满了温暖的回忆。
余一却露出了极感兴趣的神色,看向徐言,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和一丝期待:“是吗?我很想看看。”
“想看啊?”林雅笑着起身,“在言言房间的相册里收着呢,他自己不好意思放客厅。你要是有兴趣,让言言带你上去看看?正好也参观下他的狗窝。”她给了儿子一个眼神。
徐言心领神会,这大概是父母默许的、给他们的独处空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对余一说:“那……上去坐坐?”
余一点点头,跟着徐言上了楼。
徐言的房间充满了他个人的气息,墙上挂着机甲海报,书桌上散落着画稿,角落还有个人台模特。他从书柜最底下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珍藏的相册,翻到那一页,递到余一面前,耳根依旧泛红:“喏……就、就是这个……很傻吧?”
照片上的少年,穿着华丽的宝蓝色舞裙,戴着蓬松的黑色长卷假发,脸上胭脂涂得有些滑稽,但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阴霾,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充满了未经世事的、纯粹的快乐和一丝羞涩的勇敢。
余一的目光胶着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上,指腹极其珍重地描摹过少年脸上那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和两颗俏皮的小虎牙。他擡起头,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沉淀了整片星海的温柔与坚定,深深地看进徐言此刻羞涩又期待的眼睛里:
“这张照片,是十五岁的徐言,送给世界的勇气宣言。”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不是在评价一张旧照,而是在解读一段珍贵的密码,“他穿着不合身的裙子,涂着花猫似的胭脂,却笑得那么亮,那么真。那份不管不顾、只为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开心的纯粹……”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如同在许下一个最为郑重的契约,“这份勇气,我会用我的余生,接棒守护,让它永不蒙尘。”
他靠近徐言,一手拿着承载着过去无畏瞬间的相夹,一手轻轻捧起徐言温热的脸颊,拇指温柔地拂过他微红的眼角,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定:
“过去那个勇敢的小虎牙,我来不及认识。但从此刻起——”他的目光扫过徐建国和林雅复杂而专注的神情,最终落回徐言眼中,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决然,“徐言,无论你身披战甲还是罗裙,无论你面对像素还是流言,你永远只需要做那个遵从内心的、会对着喜欢的事物露出小虎牙的徐言。”
他微微停顿,声音更加沉凝,如同最坚固的锚,牢牢定在了未来汹涌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