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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六月末,洛雁才发现洛霞的病情真正有了明显好转。
那天一早,她像往常一样做好了豆浆,给洛霞的那一碗里多加了一勺白糖和半小包圣约翰草冲剂,连同一块饼子和一小碟红咸菜丝一起放在一只大盘子上,送去西屋。
她刚一推开门,却见洛霞还坐在平常的位置,只是头枕着胳膊伏在小炕桌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桌上的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的是那幅蓝天大海的屏保图片,电脑旁放着她昨晚送进来的饭菜,她还记得后来收碗时姐姐说不用收了,她等会再吃。可现在那些饭菜还是满满的,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
洛雁吓坏了,认为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松手,端着的那些盘盘碗碗就“稀里哗啦”地掉到了地上。
碗碟摔碎的声音把洛霞惊醒了,她擡起头来看了看,声音沙哑地问:“雁儿,怎么啦?”
“姐……”乍见洛霞平安无事,洛雁一下子泄了力气,两腿一软,“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扯着喉咙“哇哇”大哭。
洛霞也吓到了,赶忙从炕上跳下来。她坐着睡了半宿,腿有些发麻,踉踉跄跄地走到洛雁身边,弯下身子摸着洛雁的头,温言说道:“雁儿,不哭了啊,看你呀,都这么大个人了,不过是几个碗,砸了就砸了呗,我也没说你,你哭什么呀?……”
洛雁有几十年没听到姐姐这样对她说话了,她忽然觉得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样子,父母还健在,姐姐也是好好的,书读得好,工作做得好,对象找得好,人长得也漂亮,而她,什么都比不上姐姐,是家里那只丑小鸭,一遇到难事就需要姐姐呵护。
吕诚正在院子里的井台边用水泵压水,听见洛雁放声大哭,也慌了神,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扳着洛雁的肩膀问:“咋回事儿?雁儿,你哭啥?”
“她没事儿,”洛霞直起身子平静地说,“她刚才不小心把碗砸了。”说罢,绕过吕诚走出门,去灶间拿了扫帚和簸箕回来,一点儿一点儿扫地上的碎瓷片。
“快把她扶起来,吕诚,小心点儿,别把她扎着了。”洛霞说。
吕诚看着洛霞的样子也吃惊非小,但还不至于像洛雁那么激动,两手伸到洛雁的腋下,把她从地上半拖半抱地架了起来。
洛雁也不哭了。
夫妇俩对视一眼,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这药,还真见效了。
洛雁抹抹眼泪,也觉得很不好意思,看看弯着腰清扫碎瓷片的姐姐,又看看炕桌上那些一下也没动过的饭菜,讪讪地问:“姐,我昨晚上送过来的饭你咋一口也没吃呢?”
“可不,我先是赶着写东西,没顾上吃,后来好不容易写完,已经太晚了,困得不行,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洛霞端起簸箕,对洛雁说,“你先去洗把脸,再来吃饭。”
洛雁舀水洗脸。吕诚和洛霞把早饭摆在东屋的炕桌上。
“姐,你整天在写些什么呀?”洛雁坐在炕沿上,有点儿撒娇地问洛霞,感觉自己仿佛又做回了从前那个受宠的小妹妹。
“小说呀,我在网上写小说,能赚钱的那种,昨晚刚巧写到大结局。”洛霞看着满脸惊讶和敬畏的妹妹和妹夫,这样解释道。
洛雁张了张嘴,本想问姐姐写小说能赚多少钱,但终究没有问出口,转而说道:“姐,你让我也看看你写的小说呗。”
洛霞一笑,拿起一块饼子啃了一小口,说:“那可不行,我不打算给你看,你看了准会笑话我。”
吕诚赶忙插嘴道:“姐,我怎么觉得你看东西有点儿眯缝眼睛呢,你是不是最近这几个月整天看电脑,视力下降了呀,要不你去配个眼镜吧。我听宁宁说,有一种专门看电脑用的眼镜,能保护眼睛。”
洛霞揉揉眼睛,笑道:“嗯,我还真是越来越看不清楚了。你说得也对,我是应该去配一副眼镜戴戴了。”
“姐,哪天我和你一起去配呗。”洛雁道。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洛霞说。
“那……你打算去哪儿配呢?”洛雁问。
洛霞想了片刻,说:“我去a市吧。”
洛雁笑道:“那太好了,我正好要去a市的老房子里找点儿东西,顺便再把下半年的房租收上来。”
第二天,姐妹俩在村口搭上了开往a市的长途客车。
车上的乘客并不多,姐妹俩在一个双人座位上并排坐下。
洛霞拍拍洛雁抱在膝盖上的挎包,笑问:“鼓鼓囊囊的,装的什么呀?”
洛雁一怔,看看姐姐那只瘪瘪的小手袋,觉得自己的挎包是有点儿大,不过,她还不太习惯姐姐变得这么爱说话,半晌才讷讷地答道:“我和吕诚有几件不打算穿的旧衣服,拿去放在老房子的衣柜里。”
车子一路颠簸,洛霞每天都睡得很晚,没一会儿工夫就靠在洛雁的肩头打起了瞌睡,被洛雁叫醒的时候,已经到了a市。
“你去忙你的吧,不用陪我,”洛霞很坚决地对妹妹说,“我配好了眼镜就给你打电话,到时候我们还在这儿汇齐,一起坐车回家。”
洛雁觉得即使提出异议也不会有用,只得点头说好,从挎包里摸出一个手机,说:“那你拿着吕诚的电话,我好能找到你。”
“我自己有,”洛霞从自己的小手袋里摸出手机,对妹妹一笑,“前些日子在网上买的,来,你存一下号码。”
洛雁站在原地望着姐姐的背影渐行渐远,终究不放心,稍微迟疑了一下,闪身进了路旁的公共卫生间。
她从挎包里抽出一条卡其色的连衣裙,又摸出一副太阳镜戴上。这套行头是入夏时田田从g市给她快递过来的,她整天干农活儿,没舍得穿。她对着卫生间洗手盆上方的镜子草草照了一下,姐姐现在视力不大好,应该不会认出她来。
她迅速来到外面,向洛霞刚才离开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四处观望,很快就发现了在路旁的公共汽车站排队等车的洛霞。她想了想,也悄悄地排在了那条长队的最后面。
车来了,洛雁跟在队里往前挪。她看见洛霞上了车,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然而,她还没走近车门呢,车上的乘客就满员了。车门“咔嚓”一声合拢,车子开走了。
洛雁急中生智,迅速上了一辆正停在路边等客的出租车,不等司机说话,就指着开出不远的那辆公共汽车说:“快!带我去追那辆公共汽车!”
出租车司机二话不说就发动了车子,一脚油门追了上去,很快就尾随在了那辆公共汽车的后面。于是,在洛雁的指挥下,公共汽车走,出租车也走,公共汽车停,出租车也停。
“大姐,你要追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儿啊?我也帮你看着点儿。”司机终于忍不住问。
洛雁这才注意到那司机是个女的,三十多岁的样子,可能是怕晒,戴了一副肉粉色的长手套,遮住了两条胳膊。
“那个人穿着深蓝色牛仔裤,白色t恤衫,瘦瘦的,个子比我略高一些,哦……是个女的。”洛雁说。
女司机很同情地看了她的乘客一眼,心里暗自叹息,觉得眼前这个晒得黑巴巴的老女人即便穿着新衣服,也是彻底没戏了。不过,她还是在一次停车时好心地提醒洛雁:“大姐,你衣服上的吊牌忘摘下来了。”然后,伸手帮她揪下了挂在衣领后面的吊牌。
最终,洛霞在a大学门前下了车。
洛雁付过出租车费,下车的时候,隐约听见那个女司机发出一声叹息。
洛霞在校门前一棵高高的白桦树前站了一会儿,就头也不回地径直走进了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