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蒋子龙文集第1卷·蛇神》(13)
过去的故事之六
半夜两点钟,正是造反派撒欢儿的时候。他们喜欢白天睡觉。只要没有特殊任务,整个上午都用来睡觉,有时一直睡到下午三四点钟。等到夜晚降临,他们就来了精神,闹到凌晨两三点钟。一夜深人静,正是他们快乐的高潮。据说伟人们多是喜欢这样的作息时间表:乾坤颠倒,昼伏夜出。
与京剧团只一墙之隔的文化系统造反大本营里,驻扎着造反大军中的精锐部队,人称“敢死队”或“铁血团”。他们是不允许在晚上回家去睡觉的,要时刻保持高度的瞥惕性,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这些骄傲的敢死队员,都是文化局下属各剧团的演员、职工,支持李鹏万、黄烈全一派的学生(包括从外地来福北串联的红卫兵中的勇敢分子),还有一批从社会上招募来的临时工(黄烈全答应了他们:只要在运动中表现得好,等造反派夺权以后就可以将他们转成国家正式干部或工人)。“敢死队”占据了文化局那座唯一的四层大楼,楼里不仅有足够使用的枪支弹药,还储备了大量的粮食、罐头和糖果饼干之类的食品。他们自豪地宣称,如果“全无敌”发动进攻的话,他们凭借这栋楼就可以坚守三个月。即使对方摆原子弹,他们也可以钻进防空洞的地道里抵抗一阵。他们是职业武斗队,在前不久与“全无敌”的那场大血战中,死了好几十个弟兄。活着的人真是捡了一条命,还不好好快乐快乐!
楼里不缺少好酒、好烟、好鱼、好肉,他们从一般的吃喝玩闹中已感觉不出乐趣,每天都希望能玩出新花样,得到新的刺激。这批混世魔王中有人得了一种乱砸乱烧癖,喜欢砸门窗,砸玻璃,砸收音机、电视机,越是毁坏贵重的东西,得到的快乐就越大。用公家的被褥点火取乐儿,把文化局的桌椅、电话、电影放映机等,全都一件件地大卸八块,毁坏成一堆堆破烂不堪的残骸。把资料室的书架推倒,拆了烧火,让房间和楼道里堆起一尺厚的图书当地毯。奇怪的是,他们在做这种游戏的时候,脸上现出的不是快乐,而是仇恨:“老子想要的,一切都归我;老子玩够了,不想要的东西,你们也别想得到!”
“敢死队”的据点里,还有几间屋子专门存放从资本家、地主、富农和各种“牛鬼蛇神”家里抄来的东西。有人就喝得醉醮薰的,穿上旗袍,戴上金戒指、金表、金项链,男扮女装,又唱又跳。或几个人在床上搂抱厮滚,或挥舞着大刀,一边乱骂,一边到处乱砍。
还有人抱着本残缺不全的《金瓶梅》,看得心迷意乱,魂飞翠乡。有的在玩弄大美人的画像和女明星的照片,也有的干脆给公狗穿上大衣,喂饱香肠,让母狗趴在钢丝床上配种?
“敢死队”大楼成了一个天堂和地狱的混合物。酒气、肉香、艳色、污秽、狂欢、实惠、破坏,疯魔般地寻找刺激,求一时痛快,满一己私欲。他们的所做所为无视任何价值标准,让心里的魔鬼恶性膨胀,吞吃别人,也吞吃自己。谁也不愿多想自己行动的最后结果,仿佛他们就是上帝,宇宙还是一片混沌。
尽管如此,他们仍然玩得有点腻烦了。这两天头头们似乎在筹划重大的革命行动,顾不上他们,他们就越发闲得难受。有一个从北京来的见过世面的红卫兵,自称“孙大圣”,出了个主意:
“今天晚上我们弄个活物来玩玩吧!”
仍引不起人们的兴趣:“还不是老一套,什么狗驴斗、烧猫烧蛇,没意思。”
“不,弄个活人来开开心。”
立刻有人响应:“对,弄个女的来,要漂亮的。”
有的嘴里连酸水都流出来了:“花露蝉、方月萱,这俩小娘们儿是全福北拔尖的人物。”
老成一点儿的立刻泼凉水:“不行,你们别惹祸。花露婵、方月萱是俩好货,但名气太大。连大头头早就眼馋得不行,都不敢动手,你们要想解闷儿,找个二三流的货色就行啦。一定要找被关起来的牛鬼蛇神,来去方便,名正言顺。”
大家开始凑女人的名字,各自报出自己看中的女干部或女演员的姓名……最早想出这个主意的“孙大圣”,却用轻蔑的口吻打断了同伙们的想入非非:“你们这群色鬼!真想调戏女犯人?这件丑闻要是传出去,让对立面知道了,破坏了革命大业,李鹏万、黄烈全还不把你们的脑袋揪下来!”
“你小子别卖狗皮膏药,出坏主意的是你,充好人的还是你。”
“二小穿马褂——假正经!”
“孙大圣”越发一板正经了:“别忘了我们是硬骨头造反派。今天晚上应该选一个死硬的走资派来收拾一下!”
“走资派里谁最强硬?”
“佟川!”
“佟川是明硬,暗里最硬的是丁介眉。”
“对,那个老小子在批斗的时候一句话也问不出来,嘴最硬。”
“好,就把丁介眉押来!”
这很容易,文化局的牛棚就是大楼后面的老仓库,不到十分钟,丁介眉被带来了。他只穿着一身单衣,好像刚从被窝里被掏出来,浑身瑟瑟发抖。这不全是因为冷,还有惊吓和恐惧。几个月来他被批斗了不下百次,两个孩子跟他划清界限,一个去向不明,一个流落街头当了小偷。上个月妻子连吓带饿,悬梁自尽,几天之后才被邻居发现。他在两个持枪的造反队员押送下,回家把妻子的尸体从绳子上抱了下来。妻子半身瘫痪,绳套就系在窗户上,居然也把人吊死了。看来人若真拿定主意想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没有哭,当时没有心思掉泪,也没有工夫号啕。他一个人抱不动妻子僵硬死沉的尸体,只好抱紧上半身,让下半身拖在地上。妻子活着的时候,两条腿稀软,谁料死后却像木棍子一样挺直梆硬,双脚咚咚地敲打着楼板、楼梯,他艰难地一步一步从三楼上往下拖。两个造反队员立场坚定,真正做到见死不救,一手端枪,一手堵着鼻子,只管跟在后面监视着丁介眉的行动,不许他扛着死人逃跑。他把妻子拖到楼下以后,有一个过路的人见了不忍,帮他把尸体抬上了火葬车。当他回到牛棚以后,才蒙着头大哭一场,偷偷用发给他写检查书的纸写了一篇祭文。这是他多半生以来写得最真实、最富有感情的一篇文章,也是他真正自愿写成的检讨书——拷打自己的灵魂,向妻子的亡灵检讨自己的一生。然后向西方磕了三个头,把祭文付之一炬。
他感到自己已经心灰意冷,只几天的工夫,头发变成了灰色,又干又脆,一团一把地脱落。他仿佛突然进入了智力衰退的老年期,动作迟钝,神情呆板,目光灰冷,喜欢半闭着眼睛,只要能看清眼前的饭盒和三尺远的道路就行。他一坐可以一天不动地方,对蹲牛棚也不再感到是不可忍受的事情。谁能想到眼前这个木讷、肮脏的老瘦猴儿,就是半年前那个年富力强、才华闪烁的丁局长呢!
丁介眉的心里也像他的外表一样发生了剧烈的变化。现在事态的发展,哪怕是最忠诚驯良的党员,也必须拿出吃奶的劲,才能说服自己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都是正确的。他可以闭上眼睛,闭上嘴,不看不说,但要想把自己的心也完全掐死,那就不是他个人能办到的了,必须借助造反派的力量。今天夜里他们又想起了什么新花样儿呢?丁介眉自从被揪出来以后,还没到造反队员的寝室里来过。过去这里是文化局的大会议室,现在则摆着十几张单、双人钢丝床,五颜六色的被褥,各种偷、抄来的高级陈设:大理石桌子、大衣柜、沙发、花瓶,奇奇怪怪的古物、电唱机、收音机等什么东西都有;另外还有一堆堆空的和半空的酒瓶,打开的和没有打开的罐头、面包、火腿、腊肠、烟灰烟蒂……说不清是一股什么味道,浓浓的像液体一样灌进丁介眉的鼻子。——用沉默对付一切事变和暴力。
“孙大圣”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句话开场了:“丁介眉,你知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