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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蒋子龙文集第3卷·人气》(33)

由于年关将近,有了零零落落的鞭炮声,一辆熄了火的白色面包车躲在一片住宅楼的黑影里,车里除去司机,还坐着大胖子房亮,在黑暗中不错眼珠地盯着对面的楼洞。看到前一拨送礼的出了楼洞,他对司机说:“轮上咱了,动作快点!”他推开车门,脚还没有沾地,看到又有两三个搬箱子抬包的人进了楼,像突然从地缝里钻出来的一样,他赶紧又收回脚,关上车门。房亮小声地骂上了:“他妈的,这是什么世道,送礼还得排队,跟做贼似的!”司机也提醒老板:“排队倒不怕,就怕送礼的这么多,袁头记得住谁对谁吗?如果闹混了,我们费了半天劲,人家根本不知道是谁送的,那不是瞎子点灯——白忙乎吗?”

“不会的,现在的头头,即便记不住送礼的,但绝不会忘记不送礼的,那你就等着挨治吧!再说,你也得看看是谁来送,送什么?我房大胖子一来,谁会记不住?我送的东西也一准叫他忘不了……”前一批送礼的终于也出来了,他们赶紧搬着箱子下车进楼,房亮上到三楼,敲开了袁辉的房门:“袁区长,提前给您拜年!”

“也给你拜年。”袁辉的热情带着客套和距离。他的房子装饰堂皇,靠门口的厅里摆满大箱小包,主人显然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房亮的司机把两个大纸箱子也搬进屋,袁辉明知故问,“这是干什么?”

“拜年哪有空着手来的,日本原装的vvcd,还有一批好莱坞的电影光盘,知道您有文化,口味高,不敢给您送俗玩艺儿。”

房亮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红信封,“听说您有个宝贝儿子?”袁辉喊了一声:“小笛,过来。”从里屋走出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袁辉教导儿子,“叫房叔叔。”孩子学舌:“房叔叔。”房亮答应着,把大红信封塞到孩子手里:“这是房叔叔的见面礼。”袁辉绷脸:“房总,这可不好。”房亮装得大大咧咧:“什么好不好的,过年要说吉利话,再说,我也有事得求您哪……”

“什么事呀?请讲。”

“你们机关再有两天就放假了,请您下令赶紧把工程款给我拨过来,要不然我这年关就过不去啦!”

“好吧,我明天就让他们办这件事。”

“那就告辞了,祝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相互间没有一句废话,可见大家都是高手。房亮下得楼来像发射子弹一样往地上吐了一大口痰,不再说一句话就登车而去。

从早晨一起来宋文宜就神情紧张,各屋子找猫都没有找到,伺候卢定安吃了早饭,又开始“花花”地到处呼唤,往常只要她叫上一声,花猫会跳到她身上来,今天她里里外外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就是不见花猫的踪影,见卢定安拿着包要出门,愣愣地问:“你干什么去?”卢定安诧异:“咦,还能干什么去?当然是去上班喽。”

宋文宜有些六神无主:“等一会儿再去不行吗?花花一夜没回来,你帮着我找找。”

卢定安不耐烦:“不用找,这几天它发情,肯定是跟着哪个公猫跑了,过几天自会回来。”“我老觉得不对劲儿。”

“你就喜欢疑神疑鬼。”卢定安没有工夫跟她费话,转身就向外走,听到妻子还在身后唠叨,“晚上早点回来!”他刚出大门,眼睛在找车,脚下被绊了一下,赫然看见花猫死在了门边,心里悚然一震,弯腰托起死猫又回到屋里。宋文宜接过死猫大惊失色:“花花,花花……”她呼喊着,泪流满面,瘫坐在地板上,“你怎么啦?是谁这么狠心害死了你!”卢定安也心疼,心疼猫更心疼老伴儿,不管怎么说花猫也是一条性命,养得时间长了,即便像他这样从来没有对花花表示过亲近的人,实际上心里也对家里有只猫感到习惯了,猫的突死毁坏了这种习惯与和谐,暗暗神伤,他蹲下身子,劝解妻子:“哎哎,你怎么啦?这不过是一只猫……”宋文宜目光呆痴:“花花,他们为什么要害死你?”

卢定安烦了:“哎呀,花花不是别人害死的,肯定是它自己不小心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你听说过猫还有被摔死的吗?它是吃了人家的毒食,爬回自家的门口才死的。”“那就是因为它叫春吵得人家睡不好觉,才给它下了毒。”

“是谁这么狠毒?”宋文宜嘟嘟嚷嚷,“这可不是好预兆,老卢啊,你可千万多注意呀,能不发脾气的就不要发脾气,能不批评的就别批评人,少说话,少得罪人,花花报警,可能还会出大事,你赶快给小沛打个电话,他听你的,叫他不能再自己开车了……”

“你又来啦,死的是猫却又跟人硬扯到一块儿了!”卢定安直起了腰,“我若是给儿子打这样的电话,他今后就不会再听我的了。”

“你不打我打,反正我也得叫他回来帮着我到公园把花花埋了。”

“什么?还埋到公园去?”卢定安看看表,不再跟妻子哕嗦,夹着包匆匆向门外走,迎面正撞上刚要进门的于敏真,他一愣,“敏真?有事吗?”没有事谁敢登他市长大人的门口?没有大事都下不了这个决心。但现在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让于敏真能跟他说什么事,就含糊其辞地推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来看看宋大嫂,卢定安求之不得地说,“你来得正好,快进去劝劝她吧!”

他说完自己先走了,于敏真返身给关好门,疑疑惑惑地往里走。她也几乎一夜没有睡,面色青白,眼泡浮肿,刚才趁儿子吃早饭的时候化了点妆,随后送儿子到学校,再到电话局交费办理了“来电显示”的服务项目,买了一部能够录音的新电话机,这才开车来到卢定安的家,主要是想跟宋文宜念叨一下无法跟别人说的痛苦,借宋文宜的口再传给卢定安,目前也只有卢定安的话也许还能约束一下简业修。想不到宋文宜自己也成了这副模样,神色凄楚,眼泪汪汪,见了她连句客气话都没有。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客厅里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才发现横躺在宋文宜脚边的那只大花猫,于敏真吓得叫起来:“哟,它是怎么死的?”

宋文宜还在呜呜咽咽:“被人毒死的。”“是谁这么狠毒?”于敏真的眼圈也开始发红,她倒不是疼猫,而是另有让自己伤心的事。

不管因为什么,有于敏真陪着一掉泪,宋文宜心绪反而好多了,开始大谈她是怎样把花花从很小的时候养到这么大,花花又是怎样的聪明可爱……于敏真假装认真而又感兴趣地听着,还适时地随声附和的哼唧几声,直到宋文宜哭够了,说够了,才提出让于敏真陪她找个好地方把花花埋了。于敏真怎敢不答应,宋文宜抱着死猫,又找了把小铁锨交给于敏真,两人出门上了车,于敏真让宋文宜把死猫放到后背箱里,宋文宜却坚持要在自己怀里抱着,并指使于敏真往西郊开,走到半路宋文宜才忽然想起,于敏真不是闲人,平时也没有串门的习惯,来找她一定是有什么事,就问:“你不上班来找我,有什么事吧?”

这一问可真的勾出了于敏真的心事,抽抽搭搭地哭了:“宋大姐,简业修有了外心,好长时间不回家了,也不跟我说话,他想抛弃这个家……”宋文宜一时还不相信:“怎么会有这种事儿?”或许是她不愿意相信,在她的眼里,简业修和于敏真如此天造地设的一对,没有任何可以闹出丑闻的理由,男的能说能干,长得高大气派,女的漂亮专一,能挣钱会理家……宋文宜的不理解越发地让于敏真感到委屈,她开始诉说着自己的不幸,而每一个陷于痛苦中的女人不仅有诉说的愿望,似乎还都是天才的叙述者,她说着说着竟委屈得哭出了声,腾出一只手用棉纸擦眼泪:“现在只有卢市长说话他也许还能听,他好面子,还不能让他知道是我来求的市长……”

宋文宜忽然闭上眼睛,神情变得十分古怪,口中念念有词:“对,他是有了别的女人,这不是你,一个高个,挺瘦的,一个比较矮……他还,哎呀……”宋文宜急捂自己的嘴,死猫掉在了她的脚底下,她也不去拾,惊恐地又睁开眼,侧脸看看于敏真。

于敏真见她眼睛离奇,神色诡异,一阵毛骨悚然,立刻收住眼泪:“您怎么了?”宋文宜不答,又闭上眼试试,很快又睁开来,显然她也被自己闭上眼看到的东西吓坏了:“敏真呐,我是不是让花猫附体了?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好多吓人的事,自己以前不知道的,还没有发生的,我想知道谁谁就来,包括我那个死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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