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蒋子龙文集第3卷·人气》(10
审讯员见他痴呆呆一语不发,就问:“又饿又困,是不是?”
简业修看着他,不知该不该实话实说,也许这又是一个圈套,就反问:“所有到这儿来的人都要受到这样的待遇吗?”“你觉得这待遇怎么样?滋味儿不错吧?”
审讯员一指墙上的大标语,“简大主任,你如果嫌这儿的待遇比你在外边的花天酒地差了一点,就来个痛快的,把问题一下子都说清楚,回去踏踏实实地吃饭睡大觉,等待宽大处理。”
简业修无话可说了。审讯员又叮问一句:“怎么样?说吧!”
简业修有气无力:“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审讯员突然大喝一声:“你跟夏尊秋是什么关系?”简业修被吓了一大跳:“夏先生?”
“什么先生,别装傻,就是梨大那个娘儿们,她很漂亮是不是?
你们这些人利用手里的权力,吃着碗里的,还占着盆里的,想着她的人不少。还有比你官更大,权力更大的……说吧,为什么你能得手?”
“得手?”简业修看到一脸邪恶,他试着咬咬自己的舌头,武侠小说里写过处于绝境中的人可以咬舌自尽,此时如果能痛痛快快地一死了之,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以死抗议对自己的诬陷,洗刷清白,不失豪壮。更要紧的是避免挺不住的时候胡说八道,千万不能给夏先生泼一身脏水,她太优雅、太干净了,她如果因他而受到玷污,他还真不如死了好!她身上集中了他对女人的所有梦想,因为他出身贫贱,就格外倾慕雍容华贵的女人,而且天生喜欢比自己年龄大或身分高的女人。当初他选择于敏真做妻子就是因为她出身高级干部家庭,年龄也比他大半年,这跟他从小常和比自己大的女孩在一块玩儿有关——简玉朴不许他跟小无赖们往一块凑合,而同福庄跟简业修年龄差不多的半大小子不是无赖的还真不多,他就只好跟大自己几岁的邻居杨美芬玩儿,当父母发现有点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说不清道不明地迷上了丰满成熟的小洋马,大人叫苦不迭,都说是小洋马诱惑了他,把他教坏了……事实证明他并没有学坏,倒是杨美芬后来嫁给只有半条命的刘玉厚未免就太惨了!
夏尊秋大概也大他一两岁,但她是博士生导师,他崇拜她,从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只有在睡着了的时候,才做过一些跟夏尊秋有关系的美梦。如果他从此再不能有自由了,此生最大的遗憾可能就是没有向夏先生表示自己的心迹。
他相信夏尊秋对他也有好感,他把所有大工程的设计项目都交给了,夏尊秋,不仅成全了她自己,也成全了在她领导下的整个建筑系,建筑系一年级的学生就可以画图挣钱,老师和学生像供神一样供着他们的夏主任。因为夏主任可以揽来设计项目,有项目就有收入。对这一切夏尊秋心里不可能投有数,她有才华,有美貌,还应该有与之相匹配的钱。他的项目给谁都是给,为什么不给自己的老师呢……万一在控制不住的时候把这一切以及心里对夏老师的渴念或者说是暗恋都说出来,那就不是人了!既臭了自己,又脏了老师。可他用门齿下力一咬,嘴里有了血腥味,疼痛也立即使他清醒了,看来断舌自尽是不可能的。他只能闭着嘴咬舌尖,如果想咬舌根就得张嘴使劲向外吐舌头,那审讯员就会看见加以阻止。审讯员见他表情怪异,嘴里乱鼓游却不出声,就下手掰开他的嘴,简业修满嘴是血,审讯员吓了一跳:“你怎么回事?”简业修的舌尖还没有咬断,说话仍然不成问题:“没事,是牙龈出血。”
审讯员当然不信:“看不出啊,你这个人还够艮的!是不是有点饿了?好吧,我给你拿点吃的东西来。”审讯员可能以为他咬舌是为了饮血解渴,到隔壁什么地方端来一碗面条,上面没有菜码却插着一双筷子,送到简业修跟前,“吃吧。”
简业修不大相信审讯员真的会把这碗面条给他,试着伸手去接,面条真的到了他的手上,他赶忙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拔出筷子挑了一口送进嘴里,还没有嚼就张嘴皱眉险些又把面条吐到碗里。审讯员问:“怎么啦?”简业修勉强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没什么。”审讯员笑着说:“简大主任就别太挑剔啦,不过多放了一点盐嘛。凡是刚到这个地方来的人,都心虚出汗,多补充点盐分免得虚脱。”
也许他说的有道理,简业修实在是饿坏了,低头把那碗冰凉而嗣咸的面条一会儿就扒拉到肚子里,不用细嚼地囫囵往下吞,凉和咸也就无所谓了。很快,他就知道又上当了,吃完了成面条口渴难挨,忍不住对审讯员说:“能不能给我—杯水喝?‘想喝水?你可真够讲究的,到了这个地方还摆谱儿!”审讯员又到隔壁端来一杯水放到自己眼前的桌子上,“看见了吗。水就在这儿,你讲完了就可以喝。”“讲什么?”
审讯员突然暴怒:“简业修,别傻了,讲你没有把活儿交给民信,却收了人家五万块钱,最后你把活儿给了土木集团,他们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简业修耐不住干渴,也大声为自己辩解:“我跟你们说过好多遍了。我没有收民信公司的一分钱,林洪仁送到我家的那五万块钱当时就给退回去了,我不想再重复这个过程。至于土木集团,我本意并不想把建造大楼的工程交给他们,因为我不信任他们的总经理,但我又不能不同意把活儿给他,因为他的父亲是我的区长。大楼是区里批准建造的,交给谁干并不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直接领导我的是管城建的副区长,还有区里上上下下许多人都要买区长的好,我怎么能左右得了局面?我建造这栋大楼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量完美地体现导师完美的设计,为这个城市立一座丰碑,树立一个建筑学的样板。在这个过程中我问心无愧,没有丝毫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果说我有错误,就是不该建造这样漂亮的大楼,应该多建住宅楼,我的母亲就是在老平房里被煤气熏死的,老天已经惩罚了我……你们粗枝大叶,草营人命。
抓我当替罪羊,就不想想这会把我给毁了吗?我的一生叫你们几天就给葬送了……”
他说着说着觉得头疼欲裂,先是用手抓,用拳头打,越抓越打疼痛越烈,眼晕地旋,突然从小板凳上跌落到水泥地上,身子打着滚儿,狠命地以头撞地,头脸开始出血……审讯员开始以为他在演戏,冷眼旁观,后来见他真的要寻死,两个人跳过来把他掐巴住。“你怎么了?”
“我的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他脸色焦黄,大汗珠子哗哗往下掉,显然不是装的。“你以前有这种毛病吗?”“……没有。”简业修疼得睁不开眼睛,渐近疯狂。
审讯员找来医生,给他吃了止疼片,用绷带包扎了脑袋,然后把他送进了监号。
这是一间大关押室,里面关着四五十个人,或躺或坐,几乎没有简业修可呆的地方。这不是正式的监狱,没有床铺,墙边有个茅坑和水管。简业修的头疼有所减轻,但仍旧发沉发木,稍一动弹里边好像有个铁球在滚动,疼得他一阵阵眼前发黑,就在门口站脚的地方抱着头强挤着蹲了下去。他连好奇心都没有了,低头闭上了眼睛,就在他这一闭眼的工夫从四周飞来一阵拳脚,兜头盖脸地一通猛揍,把他打趴下了。他护着脑袋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他眼前一片丑陋、邪恶、讥讽和麻木的脸:“你还问干什么?
你懂这儿的规矩吗?进门就想坐下,这里面有你坐的地方吗?”
“对。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交代罪行,你得过这道鬼门关。”“我们都是鬼,鹰头就是我们的阎王爷!”
简业修好像记得听人讲过,犯人打犯人比警察更厉害……他有点发懵,还没有想好怎么应付,同室的人一边逗弄、嘲骂着他,一边就这个打一拳,那个踢一脚地又攻上来了……“你小子是干什么的?怎么也到这里边来啦?”“看你这个白白净净的样儿,像个知识分子,要不就是个当官的……”“你也有今天啊,你们这种人更坏!”“对,老七,替我踹一脚!”
简业修被打急了,发疯一般地抡起拳头,对着眼前的丑脸乱打。他身高力不亏,又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还真给自己打出了一块空间。并恶狠狠地说:“我在外边也听人讲过,新来的犯人要受老犯人的气,告诉你们,我不是犯人,不受警察的羞辱,也不会受你们的羞辱,反正我是不想活了,你们要想在我身上找乐子就下狠手,三下五除二地把我弄死,也算帮我个忙,我谢谢你们。但别想在我身上取乐,别跟我逗愣,那我就跟你们拼命,直到拼死为止。来吧!”满屋的嫌疑犯都被他说愣了:“呀,还挺硬。”“看着像个当官儿的,实际不是。”“对,当官的进来没有俩小时就尿了,肚子里有什么就会吐露什么……”堵在门口自称是鬼的这一帮人,回头看看坐在里边的一个威猛的疤拉脸,疤拉脸显然就是这个号子里的鹰头了,他锥子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简业修,号里其他人都不再吭声。每进来一个新人,就是给号子里送来一场节目,如果小鬼们治不了的,最后鹰头就得亲自出面。僵持了一会儿,鹰头紧绷绷的疤拉脸松弛下来:“进来,到里边坐。”
城厢区区长顾全德看上去是个非常强壮的人,大头阔脸,背宽腰粗,也许就因为本钱雄厚平时不在意,才落下了一种叫“老寒腿”的病。他皱着眉,咬着牙,一瘸一拐来到机关的小医务室,男医生还在吃饭,屋里坐着几个中午休息来聊闲天的人。一见区长的样子,医生赶紧放下筷子,拿针具,顾全德从牙缝里往外挤字:“你吃完饭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