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蒋子龙文集第3卷·人气》(8)
同福庄并非没有好一点的房子,在北头临街有两间高大敞亮的青砖瓦房,如鹤立鸡群般挺立于风雨之中。但也因年久失修,上面漏雨,下面渗水,房子里除去床铺和一两件放了太多东西的旧家具没有被水漂起来,其余的小东西都在屋子里的水面上漂来荡去。房主人是前不久因煤气中毒刚死了老伴的崔娘—那老头儿据说并不是她的老伴,而是她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哥哥——她是母亲带来的女儿,他是继父原来的儿子。他们并没有结婚,只是住在一起。既然住在一起必然就有故事发生,他们有两个孩子,第二个儿子叫“傻狗顺”,跟崔娘住在一间屋子里,看上去二十岁上下,躲在床角一个不漏雨的地方,看着屋外的大雨嘿嘿傻笑,崔娘似乎对屋里进大水并不惊讶,也早就准备了一套对付大水的办法,自己安安稳稳地坐在一个小船似的大木盆里,漂浮在水面上,头上戴着一顶草帽,手里紧攥着一个银行的存折,那存折上有几百块钱是从历年的救济金里省下来的。老人双眼微闭,状似入定,无动于衷地听着屋外哗哗啦啦的下雨声。
她无论活着还是死去,这个世界上都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惊慌失措的了!另一间屋子里住着她的大儿子,大号齐老大,随那老头的姓,三十多岁,也是半傻半愣的样子,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直勾着眼睛盯着屋外。老大娶了个农村的瘸媳妇,奇丑无比,坐在床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们生了个傻闺女扣子,趴在床边,用小手搅荡着差不多快跟床铺一样高的雨水……既然说崔娘跟齐老头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生出的孩子都有毛病呢?据说崔娘年轻的时候给同福庄煤场的老板当过用人,被老板睡了几年,就生过一个非常伶俐漂亮的孩子……又是据说,是的,在同福庄有说不完的“据说”。大家都是从外地流落到这儿来的,同福庄是块福地,收留所有的人,南腔北调融汇了各种各样的口音,谁的家都有自己的故事,谁也都可以传说别人的故事,每一家的故事就是周围邻居的兴奋点,“据说”就是同福庄人经久不衰的娱乐内容。
同福庄有许多人就是靠“据说”合理合法地生存下来……
放眼看去,同福庄人在风雨中就干两件事,男人们踩凳子爬梯子,拿着油毡、塑料布、砖头、铁丝,修补和加固屋顶;妇女们用各式各样的盆从屋内向外舀水。
大哑巴王宝发,顶着大雨站在梯子上正替杨美芬家苫盖房顶,他看得见雨,却听不见声,神情镇定自若,动作熟练有力。看上去可比贵为市长的卢定安豪壮勇迈多了。
杨美芬的丈夫刘玉厚,是老翻砂工,矽肺病几近晚期,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对眼前的一切不管不问。屋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搬到了床上,他们有个十几岁的儿子,帮着妈妈向屋外淘水。大哑巴是瓦工,早帮着杨美芬把门槛垒得特别高,苦的是从房子的后面往屋里灌水,尽管她们母子拿着钢精盆拼了命地向外淘,屋里屋外的水位仍然差不了多少。
旁边紧挨着的就是大哑巴哥俩的家,房间很小,却还搭了一个小阁楼,下面一层,人坐上去可以挺直了身子,上面一层就只能爬上去睡觉,坐起来则需要低着头。
哥俩手巧,也算是“楼上楼下”了,而且把小屋子弄得很结实,上面不漏雨,下面不渗水。大哑巴的弟弟王宝光,长脸淡眉,长得文文静静,外号叫“老蔫儿”,坐在下铺上正翻看一本相册,那里面有许多他和女友黄丽金的照片,下雨天沉浸在恋情里,倒不失为一种很浪漫的排遣……
梨城并不是都像同福庄,下雨也可以成为一种风景,提供一种便利。在河口区一家并不起眼的医院里,却有一间特殊豪华的病房,杜华正身着华丽的睡袍,半躺半倚在可以摇起来的一张按摩床上,康复科漂亮的女医生何月琴正为其按摩足部。
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女医生的脸,女医生也含笑看着他,这种天气,又是下班以后了,连急诊部里都没有人,外面的大雨反而给舒适的病房里制造了一种特殊的静谧和惬意,杜华正非常轻松:“月琴,劲儿再大点……好、好……哎哟——把我骨头都捏酥了!”“你的骨头还用捏吗?早就酥了。”“行喽,别拿我找乐儿了。人家这时候都泡在山珍海味里,轻歌曼舞,拥红揽翠,洗药浴玩儿三陪,你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白天工作,业余时间看病。”“你有什么病?不就是一身痒痒肉嘛!”“痒痒也是病,不然你这专治痒痒的医生怎么拿钱?”“讨厌!”女医生脸红了,“就是你会享受,全市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条件了,知道你刚才输的营养液多少钱一瓶吗?恐怕雇五个三陪小姐都用不了。又卫生,又安全,神不知,鬼不觉,你还好意思得便宜卖乖。”“这不都得感谢你嘛!”
女医生说着手上又加了劲儿,杜华正也跟着虚张声势地叫唤起来:“哎哟,你温柔一点好不好?我的脚不用按摩了,你顺着大腿往上摸,我想叫你摸摸小肚子。”
他一按开关,按摩床自动放平了,“我看过一本书,说男人的大腿根一带有个穴位,杭州有位年轻的护士给八十多岁的老人家按摩,三下五除二就能把老人家的圣器给搞硬了,你知道那个穴位吗?”“怎么,刚吃完又饿了?”“我只是问你知不知道那个穴位?”“只要是由年轻的护士小姐按摩,你浑身都是那样的穴位!”医生在说着笑话的同时,双手已经摸到了杜华正的大腿根……杜华正惊呼:“哦呀,真灵呵!”他坐起身一把抱住何月琴。恰在此时此刻电话铃响了,杜华正松开手去掏手机:“都怪你,一看见你就没有魂儿了,连手机都忘了关啦。”他拿起手机:“喂,哪位?哦。卢市长……”
他刺楞坐了起来,从卢定安的口气里听出市长的气不顺:“你不是说简业修是你们区里的干将吗?怎么今天又把他送进班房里去啦?”杜华正脸上挂着笑意,嘴上却在辩解:“市长,简业修可不是我送进去的。”
卢定安自然不信:“他是你们区的建委主任,你不点头检察院怎么能抓他?你明明知道他要调到市里抓危陋平房改造工程,为什么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哎呀,市长,等我得到信的时候简业修已经被押上警车了,民信公司举报他受贿5万元,是来书记亲自下的令,当作大案要案来抓,突破城建系统的腐败大网。”
“腐败大网?”杜华正昕出卢定安也被镇住了,他越发得意:“来书记批示的意思是把简业修当作突破口,彻底查清城建系统的腐败之风!”卢定安挂断了电话,杜华正看着手机,突然大笑起来:“月琴,接着来。”
这场大雨阻遏了许多人,也把许多人提前赶回了家。金克任就比往常早回家许多,却没开电视,没吃零食,不像往常折腾得那么欢,到一家三口坐下吃晚饭的时候,许良慧随意问了一句:“今天怎么啦?好像叫大雨浇得没精神了。”金克任用筷子拄着饭桌:“是啊,冷水浇头令人心寒哪!”女儿小洁调侃他:“哎哟,我老爸向来心雄万丈,意气昂扬,怎么可能被一场雨就能浇灭热情呢?”
金克任不搭理女儿,仍然对妻子说:“你们这些执法部门也太过分了,简业修又不是刑事犯,手里没有枪,身上投有绑着炸药,是一个很能干、而且也为国家做了许多工作的处级干部,即便他犯了错误,甚至是犯了罪,就不能等到剪彩仪式结束,回到办公室再抓他?非得要在大庭广众故意羞辱他,制造轰动效应,激化群众情绪?难道不知道,眼下党群关系、干群关系不用刺激就已经够紧张的了!”
许良慧眼含笑意:“哎哎,请注意两点,一,吃饭的时候不能生气,二,副市长大人讲话要注意措词,不是我们执法部门,而是你们政府的执法部门……”
小洁一脸清爽:“三,吃饭是解决私人饥饿,请不要在家庭饭桌上辩论公事!”恰在这时门铃响……金克任指着女儿:“四,你去开门。”
小洁嘟起嘴:“下着这样的大雨谁还会来?”许良慧匆忙喝下最后一口汤,站起身:“我去,是我约的客人。”她打开门,是于敏真:“不好意思,这样的天气还来打搅您。”“别说这个。”许良慧拉她来到客厅,金克任也走出来与于敏真打招呼,原本姿采娟秀的于敏真,眼圈发黑,脸上不打一点妆,身上有些地方湿漉漉,眼睛里也是湿漉漉。许良慧先安慰她:“你别着急,我搞清楚检察院抓简主任的原因了。”于敏真紧张:“业修没有什么大事吧?”许良慧介绍她打听来的情况:“当初建造公共服务大楼招标的时候,民信公司一心想揽到这项活儿,派开发部部长和另一个人给你们家送去5万元现金。但他们最终并未得到这个项目,是他们的竞争对手土木集团中了标。谁料这个大楼的设计后来还在国际上得了大奖,对一个承建这栋楼的企业来说,这将有丰碑式的广告效应。他们不服气,又根据土木集团的总经理是河口区区长的儿子,他们猜测这里边一定有鬼,杜家不管搞什么鬼,都瞒不过建委主任简业修,他们怀疑简主任绝对干净不了,肯定是收了土木集团更大的好处,因此就起诉了。”敏真辩解说:“这不可能,业修从来不干这种事,既然钱是送到家里来的,我为什么不知道?我们家并不缺那5万块钱……”许良慧盯着于敏真的眼睛:“他在别处有没有急需用钱的地方?于敏真坚决地摇头:”没有!“许良慧显然并不像于敏真那样信任简业修:”你这么自信?他没有任何想瞒你或能瞒住你的事情?“于敏真不喜欢或者说有点害怕许良慧的眼光和说话的口气,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很肯定地说:”没有。“许良慧:”现在社会上腐败成风,干他这一行,尤其是发包工程,很难让人不往别处想。
“于敏真有点急赤白脸:“许律师,不怕您笑话,我平时对他管得特别严,他身边的几个年轻干部都叫我给买通了,他有什么出圈的事绝对瞒不过我。因为我特别在乎他的前途。我父母生了我们姐妹三个,我最小,两个姐夫的级别都比业修高,我不能让娘家人瞧不起他,就得保证他不能出事,平时不管谁给我们家送什么东西,我都给退回去,业修就常说他家里有个纪检委书记。”
于敏真言辞恳切,许良慧似乎相信了她。金克任听得也直点头。
于敏真恳求:“许律师,您能接这个案子为业修辩护吗?”
许良慧:“恐怕不接不行了,即便把别的无论多么急的事情放下,也得先办这个案子,刚才老金还为这事发火哪。”于敏真敏感而小心地闻:“刚才金市长为什么发火?”
“咳……没什么,你必须得配合我,跟我绝对要说实话,我只有知道实情才好为他辩护。”许良慧不想多说,却让于敏真更多疑了:“我真怕您不愿意接这个案子,听说抓业修是市委来书记下的令,当作大案要案来办,所以卢市长为了避嫌就不敢过问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