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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蒋子龙文集第3卷·人气》(3)

电子钟报了晚上十二时。梨城的副市长金克任,显然也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像熊一样强壮的身躯,像熊一样轻手轻脚,看见夫人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正四十多岁,仪观壮硕,放下手里的皮包,替夫人脱下皮鞋,然后抱起夫人进了卧室,轻轻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地再退出来,关上卧室的门。他脱掉外衣,换上拖鞋,立刻浑身轻松,打开厅里的电视机,到厨房找了个西红柿,一边往嘴里填着一边来到女儿的房间,轻轻推开门,正在读大学的女儿背对门口,戴着耳机叽里咕噜地大声读外语……他走过去摘掉女儿的耳机:“都几点了,还不睡觉。”女儿反唇相讥:“都几点了,您才回来?”他把剩下的半个西红柿递给女儿,女儿娇声娇气:“谢谢。”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一句:“早点睡!”女儿冲他挤挤眼:“晚安。”金克任开始洗脸、漱口,额头饱满而舒展……眼睛却不肯漏过电视屏幕上的足球比赛。一只手还翻弄着信件、报纸,同时干着几样事,眼睛里映出电视画面上的快乐,显得心绪畅达而精力旺盛。夫人许良慧还是被他折腾醒了,也许她经常躺在沙发上睡着就是为了得到丈夫回家后的一抱,换了睡衣出来招呼他:“快点吧。

你看看都几点了?”文自然是抱怨。金克任却有本事把夫人的所有抱怨都听成是鼓励,磨磨蹭蹭地对付着:“马上就完。”许良慧又躺回到床上,长发浓密,状似水波。金克任嘴里说着“马上就完”,却摸摸索索地没完没了,他在外面神仙老虎狗、天地君亲师,像模像样地撑持了一整天。回到家是最惬意的了。有人说家是男人的城堡,是亲缘的欢乐,是无法逃避的责任,是琐细,是坟墓……他一概不信,全是故作惊人之语。在他看来,家就是最自由自在的地方。他一直耗到球赛结束,才关电视机上床,随手又抱起一本书。许良慧是一位律师,正处于人生的巅峰时期,脸庞充满灵感,用很强的眼神看着丈夫:“早晨的红烧肉是不是还有几块没有消化完?”她说完随手把灯给关了。

“哎。关灯可是一种暗示啊……”金克任扔掉书,将妻子揽进怀里。

就在此时电话铃响了,金克任打开台灯,拿起听筒,是卢定安的声音:“睡觉了?”“刚躺下。”“对不起啊。”“市长有什么吩咐?”“全国十大城市卫生检查团什么时候来?”“下周二。”“明天上午原来安排的活动取消了,你跟我到几个老大难的死角先看一看。”“好,我立刻通知下去。”“刚才我到同福庄看了看,这些破房子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卫生,我们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了,你说呢?”“我知道您的意思,也征求过一些人的意见,但没有人认为能行得通……”“凡是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人,都是不干活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不干,也不让你干。可你若真的什么事都不干,他又会说你无能!”

许良慧扭过脸去,背对丈夫和灯光。金克任听出市长的谈兴很浓,也只好奉陪,好在他也是个能熬夜的人,就下床提起电话机,关了台灯,重新回到卧室外面的厅里。为了应付这一手他的电话线拉得特别长,还可以提着电话机一边说话一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或做别的事情。由于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许良慧已经习惯于在丈夫谈论工作的时候自己先睡。中国的“打官司热”已经热了好几年了,律师可不清闲,其实每天一回到家她就累得拾不起个来啦!等到许良慧再一次被电话铃吵醒的时候,墙上的电子钟正指向早晨五点一刻。金克任练就了一种本事,明明是刚从沉沉睡梦中被惊醒,一拿起电话就好像是从来没有睡过觉一样:“喂,哪一位?”

“克任同志吗?我是来明远。”声音谦和而清醒,就好像现在已经到了正常的工作时间。天呐,这是市委书记,如果说金克任刚才的清醒还有点装,现在可是彻底醒过来了:“来书记有事啊?”

“你今天上午有什么安排?”从声音里都能感到来明远在笑,永远都是询问、商量的口吻。金克任却不敢怠慢:“陪市长下去检查市容卫生。”

“哦,最近我接到的举报材料越来越多了,反映咱们市的基建热就是冷不下来,一个河口区的建委居然就建了一栋全市最豪华的大楼,这正常吗?”市委书记的声调还是那么亲切,也还是商量的口气,其话里的分量却足够金克任大吃一惊。有人告到书记那里去了?是他分工抓这一块的,怎么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对河口区公共服务大楼的建造他是支持甚至是很欣赏的,书记大清早的质问是不是对着他来的?金克任应声诺诺,试着解释几句:“那个大楼我知道,未必是最豪华的,但设计和建筑质量确实是一流的。”

“克任同志,我对这方面的情况不是很了解,”来明远在所有场合、对所有的人都一律称同志,正派而自然,“一个区的建委用得着那么一栋大楼吗?这会不会滋生腐败?或过多地占用资金,从而影响咱们梨城的经济发展?你是分管城市建设的,这几年咱们市到底建了多少空楼?还正在建设中的高楼有多少?”

金克任赔着小心:“一座城市有一定数量的控制房是正常的,我们市的空房子和其它大城市相比不算多,不过近百万平方米左右……详细情况是现在在电话里说,还是找个时间当面向您汇报?”来明远考虑着:“也好,当面可以谈得更透彻些。”

“我等您的通知。”听到书记放下了电话,金克任的心里却放不下了,来明远这是什么意思?要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欢喜佛”,爱笑,笑起来也好看,在官场蹭蹬大半生,没听说他干过什么坏事或整治过谁,可也没有多少人能记得他有过什么政绩,快到六十岁的时候才扶正当了市委书记,似乎全梨城的人都认为他只是过渡性的人物,轻松愉快地活在上一任的阴影里,不会有太大的作为。

尽管如此,金克任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和失礼之处。在当今社会上弥漫着一种没上没下、没大没小、普遍对领导人物尊重不起来的风气,但在真正的官场中,却越发地官大一级压死人,没有几个人敢当面藐视自己上司的权威。别看大家背后都称来明远是‘’欢喜佛“见了面却没有人敢像对待”欢喜佛“那样嘻嘻哈哈、随随便便。是谁到他那里去告状了?大早晨的,他扭住了哪根筋呢?俗云”听话听音“听市委书记的话却不能光听音,他的声音永远都是一团和气,要仔细咂摸他话里的味道,刚才话里的味道显然不善,又是冲着谁来的呢?金克任检点自己以往跟市委书记打交道的所有细节……

许良慧调侃道:“你们的市长、书记是不是有病?一个是夜猫子,三更半夜不睡觉。一个是属公鸡的,天不亮就打呜叫早,还叫人睡觉吗?”

金克任拨楞拨楞脑袋,似乎一下子把来明远所造成的不快全给甩跑了,乐乐呵呵地说:“是啊,你说要不吃红烧肉行吗?根本顶不住!”他学着鲤鱼打挺的样子,将头放到地板上,双腿搭在床铺上两脚高高跷起——这等于倒立,血液急速涌向大脑,五脏六腑倒挂……这样倒控了大约有五六分钟,又躺到地毯上做了一通仰卧起坐,才收腿起身。他习惯性地一起床随手就打开电视机,在洗漱和忙活清晨该忙活的事情时,间或扫一两眼电视屏幕。等他坐到饭桌跟前的时候,立刻眉开眼笑,一小碗红烧肉,两碟小菜,大饼,豆浆。他每天从早晨出门到晚上回来,中午连打个盹儿的空儿都没有,一整天不拾闲儿地摸爬滚打,不吃一碗肥肉就大葱就顶不下来。

他说肥肉、大葱、大蒜、生姜都是养脑子的东西。他对着钻鼻子的肉香哼哼起一种怪调:早晨吃老婆一碗红烧肉,一天精神抖擞有劲头。

电视播音员在报告早间新闻:“梨城电视台,现在是早间新闻节目,今天凌晨,我市平房区发生大面积煤气中毒……”金克任站起身走到电视机跟前,“发生煤气中毒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天气突然转暖,大地返潮,气压变低,住在平房里的居民大都用烧煤的炉子取暖,烟筒戗风,煤气倒灌,导致中毒。根据今天早晨的统计数字,全市有数百人有程度不同的煤气中毒反应,已死亡十一人,仅城厢区的同福庄就有二百多人被送进医院抢救。河口区的三义里、红庙区的铁山工人新村也都有大批中毒者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全市各大医院已经紧急动员,组织医护人员全力以赴救护中毒者……”金克任放下刚拿起来的筷子。打电话叫来自己的司机,然后又给罗文打电话,问市长在哪里。他对着电话答应说马上赶到……急匆匆穿上外衣,拿起皮包就向门外走,许良慧从卫生间赶出来在后边喊:“应该多少吃一点再走……”

全市惶惶。当天《梨城日报》第一版的通栏大标题是:全市大抢救!各机关单位都打开电视机收听关于抢救煤气中毒者的消息,从各个出租汽车里也传出这方面的广播……人们免不了也跟着议论纷纷:“老天爷发疟子,专跟穷人过不去!”

“富怕招贼,穷怕生病,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各医院都拥挤不堪,还有的家属在医院的走道罩大放悲吉……

卢定安满面焦虑,到梨城最大的中心医院看望中毒者,各部门的头头向他报告着抢救情况……他只是听着,很少说话。在拥挤混乱的楼道里不经意地一瞥,却看见了简业青,眼睛哭得红红的。尽力护着身子下面的担架床。卢定安慌忙分开众人走过去,见床上躺着简玉朴,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胳膊上打着吊瓶,他凑近了呼喊几声,老人不应,似毫无感觉。便对跟在身边的院长说:“这是简老师傅,咱们市工业战线上的功臣,解放后的第一代劳动模范……病房里就没有地方了?”院长紧张不安:“所有病房都住满了。”卢定安盯问:“他老人家有没有危险?”院长哪记得住每个中毒者的具体病情,只能含糊其辞:“目前还很难说……”卢定安眼睛发红,口风凌厉:“你们要千方百计地留住老人……这楼道里风硬,能不能把他挪到屋里去,病房里没有空地方,能不能先在你院长办公室里加张床?”院长答应着招来医生、护士,推床的推床,举吊瓶的举吊瓶,把简玉朴推走了。卢定安也在后面跟着,顺嘴问简业青:“大姐,师母没有事吧?”

简业青忽然眼泪又下来了,哽咽着几乎无法说话,她的丈夫田超代为回答:“她老人家没有被抢救过来。呵……”卢定安愣住,“现在人在哪里?”业青说:“太平间里没有地方,送到家里去了,业修在守着。”卢定安眼里有了泪:“我得去看看,给她老人家送行啊!”“谢谢,您现在可千万不能去,等我娘火化的时候会通知您……”业青求助似地看看市长身后的人,她似乎对金克任还有点面熟,就走过去小声问,“您是金市长吧?您可要劝住市长别到同福庄去,去了也进不去,进去可就出不来啦!昨天夜里同福庄死了好几个人,哭的闹的,这时候正乱,市长可不能去惹那个麻烦!”

金克任冲着筒业青一个劲儿地直点头,这种时候她还能替市长想得这么周到,足见简、卢两家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他挤到卢定安跟前轻声说:“到别的病房再看看吧,等一会儿您不是还得赶到三义里吗?让罗秘书代表您去看看简师母吧。”卢定安转身吩咐罗文,再替他买个花篮送去。

这一天,卖花圈、花篮的商店发了,罗文排队买了个大号的花篮,双手托着来到同福庄。同福庄确像简业青说的那样乱套了——有的小矮房子里办不了丧事,只好搬到胡同口来办,在一条胡同口就停放着三具尸首,旁边放着纸糊的大房子,还有三层高的楼房,生前住不上大房子,死后无论如何也要带走一幢新楼。死者的家人们各哭各的,却汇成哭丧的交响,相互激发,相互仿效,悲上加悲,像在举办集体丧礼。但哭声决不只在胡同口有,胡同深处也传来女人低一声高一声的悲嚎,异常凄厉……罗文走进去才看到死的是一壮年男人,屋子很小,僵硬的尸体斜楞着堵住门口,根本无法让死人平着躺舒服——真不知他活着的时候是怎么在这样的房子里睡觉的?女的哭得死去活来……一个亲戚模样的年轻男人发话了:“干脆也像别的人家那样把他抬到胡同口去发送吧。”有人提出异议:“那合适吗?露天发送可叫暴尸呵!那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啦!”

“你以为这间破屋子也算是家吗?这跟没有家还不是一样!

走,弄出去。

“怎么弄?你说得轻巧,胡同那么窄,且曲曲弯弯,一个人过得去,两个人挤不下,怎么能将一具僵硬的尸体抬出去?”那个愣头青亲戚脖子一梗:“我把他背出去,你们拿床板,拿凳子。”他低下头对死者说,“三姐夫,对不起了,屋子里放不下你,只好到胡同口去发送你,你要怪也别怪我们,别怪你的老婆孩子,你有灵就怪那些当官的吧,是他们让你在这样的破房子里憋屈了一辈子,到死了还伸不开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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