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蒋子龙文集第2卷·子午流注》
丁丑
她发现了他的弱点,真高兴。甚至非常得意。她看惯了的他那种名大夫兼院长的一本正经的刻板严峻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的色彩丰富了,眼睛像梦一样柔和了,智慧如满天星斗,明亮深邃,从各个角度向她炫耀。说话不再四平八稳,话愈说愈多,思想如暴风骤雨般尖锐。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失去了平时的稳重,带着激动,滔滔不断地介绍自己的知识、自己的成就、自己的一切,笨拙地向她献殷勤,她难道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吗?她是饱经风霜的“大女”,对“大男”发出的感情信息格外敏感。特别是汪治国对她有如此表演更加难能可贵。说明他也是人,正常的男人。因她的到来,她的好奇地提问,他才这么兴奋,这么雄辩,终于有机会向一个妙人大谈特谈庞杂玄妙的中医学理论,其中必然涉及了许多人生和宇宙的奥秘。给他的才华、学识和经验提供了一个充分表演的天地,面对她一个胜似面对千万个忠实的听众。其间不无巧妙的有分寸的自我炫耀。不是为了虚荣,虚荣对他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而是为了取悦于她,获得她的好感。他也不可能是无意识的。他是谨慎的有理智的人,只能说有一种更强烈的感情控制了他。不管他自己是否意识到,是否敢承认,在心里已经给她留出了一块地方。说不定在她踏进这间屋子之前就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一块位置。她是否愿意去占领他的灵魂那是另一回事,一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的自尊心和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汪治国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也不同于曾经追求过她或正在追求她的那些研究生、博士生或副教授们。——她不愿意人们叫她老姑娘。这个“老”字似乎有一种嫁不出去的被人挑剩下的意味。尽管她对能不能嫁出去并不十分在乎。虽然年龄已超过了结婚的黄金时期,仍不肯降格以求。独身不怕,因为还有自由。失去自由必须换一个值得的男人。
“……宇宙间有许多子午、故宫、古建筑、天坛及全国各地地的庙宇都讲子午,以庙墙没有影子为正午。时间分子午,一年当中立夏为子,立冬进入午。一天中分子夜正午。人生有子午,生时为子、五十岁为午一”他发现白星春走神儿了,立刻停止贩卖自己的“子午流注”。人家是找你来看病的,不是听你卖狗皮膏药。“白老师,我这副理论腔惹你厌烦了吧?”
“不,不,老实说我平时很少接触中医理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刚才有点跟不上你的思维,不明白世间是否真的存在你说的那种日精月华?”她的脑子像刀片一样锋锐,轻而易举地掩饰了自己的失态。用新的问题继续刺激汪治国的智慧。
“世间确有精华,跟人有精华一样。看日月之精华,也可以说是炼自身之精华。阴历月初,清晨对旭日吐纳,摄取殷红色的日精存之丹田。月中月圆之时,对月吐纳,摄取月光随气存入丹田。久存不出为之月华。坚持日久,气贯任督……”白星春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目光晶莹。这更鼓励了他,口若悬河,眼光灼灼。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表现出男人一流的气质和风度。
白星春不时地发问,激发他的谈兴。听他夸夸其谈心里很愉快。她说:
“气贯任督,谈何容易。许多人根本找不到气,无物可存丹田。丹田为何物也难说清楚。”
“如果俯拾皆是,睡手可得,还叫精华吗?丹田在脐下一寸五分跟任脉交会处。鼻纳气入丹田,经衡门海底过尾圆关,入命门上行,过辘轳关,经左右膏育,由对口穴过玉枕关,至此三关皆通。再由玉枕上贯百会,用意引气下行,至鼻准以舌接之,随咽玉池之津,再还丹田。如此八脉皆通,循还周身,终身不病。不病不死,即俗话说的长生。”
“太可怕了,人类应该把握生活的质量,不必计较活了多少时日。不死不活地耗光阴,既对不起生命,也糟踏了死亡。”
汪治国一怔,对方若不是白星春他一定会觉得尴尬甚至有伤自尊,现在却由衷地称赞她的精辟:“不错!”
白星春继续发挥,语意峻峭:
“起死回生是对医生最大的嘲弄。我欣赏巴斯克里的理论,死亡是生命的导师,死是生的另一种过程。敢于面对生命就不要惧怕死亡,只有承认死亡的不可避免才更有助于生命的发挥,督促我们不能枉活。死亡无所不在,有生必有死,和生命同时存在,不构成任何威胁。聪明人都把死亡当做亲密的伙伴。”
他碰上了一个旗鼓相当的灵魂。四目交注一如同高质量的生命的对接。
她今天穿了一身青,更有股动人心弦的俊俏的韵味。脸上洋溢着活力、智慧和幽默。嘴里却在热烈地歌颂死亡。“你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是不是跟探索死亡的秘密太深入有关?”
“不,死亡教给人类没有任何东西属于我们。因此我想活得更充实,更自由,更愉快。对眼前这种头昏脑胀,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就更不能忍受。”她心里很清楚,病因就在出版社催稿太急,她白天像没事人一样教书、聊天、看报纸。晚上回到家开夜车。
“腿不疼吗?”汪治国满脸关切,是真诚的。
“还有一点疼。”她又说了慌。汪治国为她针灸过一次,按摩过两次,腿疼早就好了。她所以老留着个尾巴,就等于保留着随时都可以请求汪治国给按摩的借口。汪治国在医院里没有充裕的时间,还可以找到他家里来。
汪治国未必就看不出她的腿疼已经好了。这样的“病人”百年难遇,理当有求必应。她享受他,他不同样也在亭受她吗?他猜测她可能更喜欢外国音乐,往录音机里放了一盘原版磁带《西班牙吉他》。然后叫她坐到椅子上。今天要拿出十八般武器,使出浑身解数,让她得到脱胎换骨般的感觉。
他拿出一把粗笨的青灰色的石头似的梳子。
“这是什么?你要给我梳头?”她不光是惊奇。
“这是象牙的。你试试跟塑料梳子的感觉一样不一样。”他的左手轻轻把她的头发向后理顺,右手持牙梳从额头的上方下梳子,缓缓地向后滑行。不轻不重,一下一下,温浸浸,麻酥酥。他的梳子齿仿佛是一个个的钩子,把她颅腔里的酸疼、昏沉、烦乱、疲乏全勾出来了。他的手指极为轻柔且可心可意,仿佛是在听她的指挥,她想到哪儿他的手就梳到哪儿。指尖带电,在她头皮激起火花。她感到每一根发梢都向外放射电流。开始是舒服,继而是快乐,轻轻的战栗。她克制着自己、轻轻地喘气,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激动。
她怎知此时的汪大夫也是血脉涌胀,让自己的下身往后挪了挪,免得碰上白星春的身体,让对方发觉自己的丑象。他今天要当一个好医生,不能让病人怀疑自己的动机。
她的头发非常干净,一根一根闪着黑色的亮光,散发出一股清香。直直地垂到肩头向里一弯,梳理起来很滑溜。
“慈禧太后就用象牙梳子梳头,不仅能保养头发,对头皮也是一种很好的按摩。没有象牙的也要用木头的,千万不可用塑料梳子。”
白星春不敢马上答话。担心自己的声调异常。
汪治国觉得对头发的按摩差不多了,便放下梳子。她稳定了一下情绪:
“你这象牙梳子是在哪儿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