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蒋子龙文集第1卷·蛇神》(16) - 蒋子龙文集 - 蒋子龙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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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蒋子龙文集第1卷·蛇神》(16)

过去的故事之七

花露婵突然死亡的噩耗把邵南孙打懵了。当他得到消息时,花露婵的遗体已经进了火葬场。造反派们当然不会通知他。他像疯了一样在“鬼楼”里撞头,然而撞不出“鬼楼”,甚至连牛棚也出不去,打听不到一点有关花露婵死亡的原因。“鬼楼”里换了新的看守,崔明也神秘地调走了……

他感到自已的生命干枯了,生活失去了目的,活着不再有丝毫的意义。花露婵的去世把他赖以生存的全部乐趣、动力和精神力量都带走了。痛苦太甚所引起的脑神经爆炸,突然轰垮了邵南孙的全部理智。他找了根绳子,夜里趁吴性清和牛英贤睡着以后,就拴在窗户上上吊了。他要随自己的情人而去,用生命抗议这个不公平的世道,制造一次事件,传扬开去未必不是一段佳话。至少那些同情他们的人会敬重他,赞赏他殉情的壮举。谁知当绳套勒紧脖子,他全身重量都吊在那根麻绳上的时候,意识模糊,躯体不自觉地进行挣扎。麻绳突然绷断,扑通一声,死神松手,把他又丢回阳世。

吴性清和牛英贤被惊醒,赶忙为他掐人中、窝腿、捶背抚胸。然后扶他盘腿坐起,免得走气泄神,蹬腿闭眼。邵南孙脖子神了三抻,才引上来那口阳气。吴性清看着他紫青的面色好不难受,焦急地鼓励他:“哭,南孙呀,放开嶸子哭,哭出声来就会好受些!”

邵南孙睁开眼睛。吴、牛两个老实人又满怀同情地劝解他,什么“人死了不能复活呀”,“你还年轻呀”,“要往前看、要想得开呀”……邵南孙流了一会儿眼泪,但始终没有哭出声。对两位好心人摆摆手:“你们别说了,上吊断绳说明我命不该绝!我已尝过死的滋味,今后不会再寻短见了,你们快睡觉去吧。”

他捡起那根麻绳,用报纸裹好放在自己箱子里。

从那天起,他的心变成了一块石头:粗硬、森冷、沉重。世界上的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了,他什么也不在乎了,一个活着没有希望的人,还会感到失望吗?他知道自己生命的严冬降临了,眼睛蒙上了一层灰凋子,不看任何人,也不看自己的生活。造反派们对他也不太注意了,花露婵一死,他的存在不再成为别人的障碍,更不会对当权者构成什么严重的威胁。他成了一个隐遁的人,渐渐地那股对生活感到沉重的严肃劲儿也从他身上消失了。几个月后,福北的造反派们抗不住全国的大潮流,各单位拖拖拉拉地组成新的掌权机构——革命委员会。有些走资派被“结合”,有的牛鬼蛇神被“控制使用”,连牛英贤也被调到《沙家浜》剧组去“带罪立功”,排练现代戏需要他这个跳大秧歌出身的导演。邵南孙忽然想到自己的将来,他还不到三十岁,以后总得找点事干。干什么呢?万不能再留在京剧团,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再说露婵已经不在了,他在这里呆下去毫无意义。只有一条出路——重新当医生。再回人民医院已不可能,一是人家不一定愿意再要他,二是自己也没有脸回去。当初人家不放你出来,你非要当剧作家,谁敢耽误你这辉煌的前途!如今变成“牛鬼蛇神”,回到医院也只能打扫厕所和楼道,那还不如就在京剧团里泡蘑菇呢。还有一条出路是回老家,父亲是弓脚县有名的老中医,两个哥哥都在父亲身边当助手,唯有他不争气。他混成这个样子怕见父亲,怕见家乡父老……

他在重新寻找生命的突破口,压倒一切的需要是开创自己的事业。“天生我才必有用”,上吊都吊不死,可见命大。无论如何也要再试验一番,开拓命运的新疆域。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写检查,用一张白纸规规矩矩地写上题目:《邵南孙的检查》。再写满一页纸的套话(无非就是些阶级呀、路线呀、世界革命呀、中国形势呀等等),放在面前。然后开始回忆他从小背过的全部医书,把祖传的和邵家几代从民间搜集来的神奇单方、秘方、验方,全都细细地从脑子里过了一遍筛子。凡有关医治各种毒蛇咬伤的处方一一写出来,不同蛇伤要用不同的中草药。治疗五步蛇咬伤,效力最好的是南蛇藤根、萝蘼根、杏香免耳风、仙茅、萱草根、乌桕叶等等;医治眼镜蛇咬伤,多用小槐花鲜根、山白菊鲜根等;丁葵草对竹叶青蛇伤有奇效;一支箭专治蝮蛇咬伤;银环蛇伤就要用大青叶、裂叶秋海棠根、万年青等来医疗;还有什么乌龟尿、金蝎、蜈蚣……等等都有各自独特的疗效。他还把那些不好辨认的草药画出图形,标出特征。看守过来了,他就把那张“检查”盖在上面;看守走出去,他再接着写自己的医书。很快他就写出了两本这样的“检查”。以后,他被允许晚上可以回家睡觉了。还是在当医生的时候,他从卫生局的宿舍楼里分得了一间房子,左邻右舍全是大夫,有些人还是他的朋友。他的挚友李度就住在他的楼上。他每天晚上一回到家里就查医书、问朋友,他正从一个被社会所鄙视的、从字面上看也是贬斥和充满讽刺意味的政治上的“牛鬼蛇神”,逐渐变成一个真正的“蛇神”。至少理论上的准备和思想上的武装已经接近完成了。

当造反派们对那些感情上能够接受又多少有点用处的人,刮过“结合”、“控制使用”的风以后,又刮起一股更猛烈的“清理阶级队伍”的旋风。对那些“死不改悔的”、“顽抗到底的”(即对造反派有害无益或无害无益的)走资派及各种“牛鬼蛇神”实行清扫,赶出城市,统统下放劳动,或干脆遣返原籍当二等农民。花啸天自从被二踢脚崩瞎一只眼睛以后,以养伤为名一直躲在家里。这次也没有能逃脱“清理”风,被遣送回花子店了。福北城义开锅了,人心惶惶,今天我送你,明天他送我。再加上学生的上山下乡运动,去新疆,去东北,去内蒙,去海南岛,去广西、云南……火车站、汽车站、河码头,每天都有各种形式和各种规模的送别。有的敲锣打鼓,有的持枪押送,有的欢天喜地,有的垂头丧气,还有的咬牙切齿。母送子,女送父,有人偷抹眼泪,有人就敢在月台上放声痛哭!连人人羡慕的地委大院也乱了营,石恒泰留下了,佟川被扫地出门。李鹏万、黄烈全这些新当权者就要搬进来,已经失势的要搬出去。旧的阵营已经分化,新的营垒一盘散沙。一片爹死娘嫁人、各奔前程的景象。

像蛇一样聪明的邵南孙,感到自己的时机来了,于是向京剧团革委会打了报告,要求到最荒僻的铁弓岭上最荒僻的北峰公社去插队落户,终身务农,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这可是爆了个大冷门。那么多上山下乡的,凡理智健全的人,宁愿去一无所知的大西北、大西南,也不去出了名的又穷又险恶的铁弓岭。自从花露婵死后,人们都以为邵南孙精神受刺激过重,不很正常,这个举动正好验证了这种议论。本来遣送之风不一定能刮到他的头上,只要他不吭声,谁也不会再注意他这个真正的“孙子”了。即使把他遣送回原籍弓脚县,还不是跟福北市差不多,也许回到老家以后他的处境反而比在福北要好得多。谁想到他会发这种神经病!京剧团掌握实权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杨忠恕(他还不是党员,所以没有当上主任。但第一把交椅还空在那儿,他是实际上的主任),接到邵南孙的报告真是大喜过望,邵南孙虽然已成死老虎,对他眼前的权势和地位构不成任何威胁,毕竟还是一块心病。何不顺水推舟,把他发配到铁弓岭最荒凉的北峰。如果再被毒蛇咬死,岂不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了。杨忠恕立刻批示:“同意。”限三天内离开福北!

这种事京剧团不能自作主张,还要履行审批手续,报请文化局核准,无非是走个形式。他给文化局革委会副主任黄烈全打了个电话,黄责令局组织处马上批准,并在当天办好一切遣送手续,免得邵南孙醒悟过来变卦。而且决定由刚结合到局组织处的周凤起负责押送他去北峰。第二天他们就动身了,没有人送,更不会有人哭,就像掉个树叶一样自然合理,悄悄地无人理睬。也许大家都不知道,谁也没想到他的动作会这么快。这正是邵南孙所求之不得的。人生失意无南北,他恨不得一步就逃离这个禁忌重重、人欲横流、充满阴谋和缺陷的福北城!但他愿意悄悄地消失,偷偷地不让任何人觉察,他可不想看到敌人快意的笑脸和朋友们怜悯的眼神。

他感到满意的是有个不错的伴儿,若真是由一个造反队员押送他,这两三天路程上的罪该怎么受?周凤起名日“押送”,实际就是陪同他下去。他原是文化局组织处的副处长,邵南孙从医院调到文化系统来,就是经他点的头。他至少对邵南孙的真实情况有所了解,总不会落井下石、脸儿一绷真的拿他当犯人看待吧?但是人面随高低,世间冷暖瞬息万变,两人一见面还没有说话,邵南孙的心就凉下来了。周凤起完全不认识他了。神情阴冷而傲慢,目光中透出厌恶和蔑视。更要命的是他不打官腔不说话:“喂,你就是邵南孙吗?走吧,路上要老实点!”

邵南孙还有什么话好说?“文化大革命”是一面可怕的镜子,它能照出人的真像,也可以像哈哈镜一样让人变形,失去原来的人样。也许周凤起是故意虚张声势,处于邵南孙这样的地位假的也得当真的听,好在邵南孙落到这步田地已是直树不怕站着死,像黄烈全、杨忠恕这些真造反派他尚且不惧,何怕一个刚加入造反队的周凤起!一路上周凤起严格地跟他划清界限,一张嘴就是居高临下的斥责。越是在人多的场合——汽车上、客店里、公社或大队的办公室里,他的嗓门越高,革命的派头摆得十足。邵南孙的档案袋抓在他手里,里面装着邵南孙的人事关系、户口关系、吃粮食和领布票的关系、各种履历表和政治鉴定。总之,做为一个中国人(不论好人或坏人)万不可缺少的证件都控制在周凤起的手里。邵南孙只能采取鲁迅式的战术:最高的蔑视是无言,连眼珠也不转过去。他不想也无法理解周凤起的难处,周凤起又不能跟他讲明,自己刚被结合上来就摊上了这趟苦差,造反派是信任他,还是想考验他呢?反正邵南孙就是这个德性了,何苦因他再毁了自已的政治前途,对他严厉点总不会有错。

大势已去,怎能不低头!

佟川要请李鹏万吃饭,还怕人家不赏脸,只好请石恒泰出面。李鹏万是地区革委会主任,石恒泰是革委会工交组的成员,他们是上下级关系,好歹还能说上两句话。当初一宣布下干校的名单,有佟川没有石恒泰,大家都猜测造反派们看中了石恒泰的领导经验。他没有什么民愤,对福北地区的情况熟悉,工作能力又强,李鹏万不找这样的人替他干事,怎么能掌得好整个福北的印把子?按理说,应该让石恒泰当地区革委会副主任,但李鹏万怕他对自已的权力构成威胁,有意不让他当官。

石恒泰虽然被降为一般干部,仍然令佟川羡慕。至少他还留在福北城,每天三顿饭,能吃得饱,晚上有个干干净净能睡觉的地方。也不必起早贪黑地在造反派们的咒骂声中卖苦力干重活!

约好李鹏万三点钟来,快四点了还不见人影儿。佟川心里焦急,李鹏万是拿架子呢?还是根本就不打算来?

石恒泰安慰他:“再等一会儿,反正离吃饭的时间还早。他现在也是个人物了,亲口答应的事不会失信的。”

“没关系,李鹏万不来才好呢,我们自己吃!”佟川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什么时候这样丢过人,向自己瞧不起的敌手献媚讨好?李鹏万算什么东西,一个“四不清分子”、“坏分子”!倒退一年,他跪着来见佟川,佟川还未必肯答理他。可现在他成了胜利者,代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佟川却成了修正主义路线在福北的主要代表人物。胜者王侯败者贼,不管佟川认头不认头,事实如此。他身在对手的屋檐下,如果死不低头,别的不说,在那劳改营似的干校里再呆上半年,老命就得搭上。他无法向毛主席请罪,却可以向李鹏万表示尊敬。他一再提醒自己,见了李鹏万决不低三下四,不提任何要求,请他来吃饭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佟川承认李鹏万在福北的绝对权威,表示自己的顺从。再要甜眉俗眼,那还算人吗?这已经够憋气的了……

两个旧日的当权派等得心烦。想下棋解闷,又怕李鹏万一步闯进来,看见他们居然还有闲情逸致下棋,产生反感。如今做人须格外小心,一大意就会给自己惹麻烦。反正怎么也没有好,眼睛抬起来说你死硬到底,妄想翻案;眼晴埋下去说你心里有鬼,消极反抗;眼睛平视说你目光呆滞,装傻充愣。他们各有各的难处,石恒泰不愿向佟川解释自己的困窘,两个人只好坐着干等,说一些可说可不说的闲话。

五点钟的时候,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佟川和石恒泰起身迎出去。李鹏万身着夏装,笑容可掬地跳下汽车,跟他们握手:“让你们久等了,我刚从岭南县赶回来。”李鹏万的态度使佟川感到意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如果李鹏万摆出一副傲慢无理的架势,对他半答不理,他又该如何呢?还不是照样得请他进屋,请他吃饭,自己只会更狼狈!要知道在干校里随便那-一个造反派战士都可以任意侮辱他。看来真是阁王好见,小鬼难搪。李鹏万既然有那么多拥护者,成为福北的第一号人物,必然有过人的东西,有特殊的魅力。佟川很想仔细观察他,可是一碰上李鹏万的目光,他的眼睛就闪开了。

“星期天也不休息?”石恒泰以主人的身份让李鹏万进屋。

“没办法,是敌人不让我们休息。五点半钟还有个小会。”李鹏万满面春风,用抱怨的口吻掩饰他作为福北地区主宰的得意之色。佟川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知道李鹏万所说的“敌人”指的是谁?感到又紧张,又为难,无论怎样快,在半小时里是不可能吃完这顿饭的。石恒泰赶紧叫家人开饭,让李鹏万和佟川入席:“饭菜早就准备好了,没有什么好东西,请鹏万同志多包涵。”

李鹏万拦住了石恒泰:“谢谢你们二位的盛情,今天实在来不及了,有人还在办公室等我呢:”李鹏万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眉目间显露出有宏谋在方寸,他不容石恒泰再说客气话,转脸对佟川说:“老佟,在干校生活怎么样?”

“不错。劳动,改造,接受批判。”

“要注意身体,争取早点毕业。实在吃不消的话就来找我,我叫他们给你换个轻闲一点的工作。”李鹏万身上带着少有的人情味儿,像个首长一样彬彬有礼地说着关心佟川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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