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证也是红色的
离婚证也是红色的
“确定要离婚了,是吗?”调解员还是那个调解员,低头冷漠地翻阅女方呈交上来的离婚协议,格式很规整,逻辑表述清晰,从私心而言她还挺喜欢这对夫妻,不吵不闹不扯皮,一看就有文化,最起码说话听得懂,待人接物客气,回答也言简意赅,明显深思熟虑了才来的,对协议内容没异议,和上次一样,女方把财产都留给了男方,
她没有劝和的意思,这年头结婚都犹犹豫豫的,可一说到离婚,个个都是铁了心要离,婚姻存在的必要,说实话真没必要,
就拿这男的来说吧,她擡头扶一下眼镜,又看了他一眼,大帅哥邋遢成这样,真是让人唏嘘,那遍布下巴的青色胡渣,那杂草一样的头发,充斥着红血丝的眼睛,姜黄色毛衣穿反了,秋衣领子露出来一大截,松松垮垮地耷拉着,瘦得两颊都凹进去了,一进来吓她一跳,还以为是哪个荒山野岭逃出来的难民呢,
回想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她也是女人,有一说一心里还是动了一下,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五官极其端正,皮肤也白,清俊文人那一类的,身姿笔挺,穿件黑色防风衣,走过来一股洗衣粉的香味,
唉……全都是结婚闹的,他要不结婚,就这条件,这年龄,正是享受人生的时候,流连花丛中不香吗?非得被一个……
她再转头看看女方,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也说不好,这女的长得又乖又邪性,主要是眼睛的缘故吧,细细长长的,说实话她要是愿意做一些讨好男人的姿态的话,会很妖媚,可她没有,连一瞬间都没有,眼神不能说凌厉吧,但很冷,第一次来的时候人瘦,脸上没肉就显得凶,再加上短发卷翘,又穿了一身黑,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确实挺不好惹的感觉,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人圆润了不少,穿得太厚了,白色珊瑚绒外套把她裹得像只胖猫,热得她粉嘟嘟的脸颊白里透红,短发也长长了一些,扎了一个小揪揪在脑后,脸圆了,她那双细细长长的眼睛就有了些娇憨的感觉,一下就乖了,就连耳朵上打的耳洞都少了些“不良”的感觉,
虽说她裹得跟个粽子似的,但调解员也是过来人,她慢腾腾走进来的时候,那走路的姿势一看就是怀孕了,
唉……怀孕了,再看看她老公,不对,是前夫,那失魂落魄的惨样,这腹中之物八成来路不正。
但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她自始至终都一身正气,有些北方姑娘豪爽的江湖气,说话做事不拖泥带水,爽辣,但没有轻佻的感觉,也没有风骚少妇见了男人就走不动路的“馋”劲儿,都没有,
所以怪啊,她看着女方两手团成一团放在腿上,纤长的睫毛低垂,指尖都掐白了,眼眶还是难以抑制地泛红,轻轻点点头,擡眸对她笑一下,
“是,确定离婚,麻烦您了。”
“男方?”调解员无奈地点点头,表示了然,再转头看向男方,他从进来到现在,除了偶尔眨一下眼睛,蠕动一下嘴唇,用“是”和“不是”回答她的问题,连动都没动过一下,仿佛一座石雕缝隙里生出藤蔓,花草,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现在也一样,用了一个“是”,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
……
“好了,请二位收好。”调解员把离婚证递给他们双方,男方看着她手里的离婚证,半天没反应,呆呆地眨一眨眼睛,脸也木木的,很困惑这东西为什么要给他,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她只好把东西放在桌上,
女方倒是接过去了,拿在手里摩挲,她的手指也有些水肿,一根根的像白皙晶莹的一小包一小包油脂,摸了一会儿突然擡头,通红的鼻尖还挂着清鼻涕呢就冲她笑开了,“哦原来离婚证也是红的!”
可除了她,这屋里没人笑,她笑着笑着也不笑了,擡手抹一把眼睛,抹得整个眼眶都是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残留的泪珠,垂眸看着手里的离婚证,点点头,咽了好几口眼泪才颤着嗓子出声:
“对,及时止损也是好事。”
她说完站起来,拿好属于自己的东西,转身就走,自始至终没看身旁的男人一眼,她走路并不快,很小心,走到门口拉开门,调解员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穿therow黑色风衣的男人,底下的休闲裤也是therow,里面一件黑色t恤,看不出牌子,
穿这么一身黑,像人家明星似的,但没戴口罩,也没戴墨镜,这反而显得怪,来来往往的人眼睛一个劲儿往他这儿瞟,他一点反应都没有,阴沉着脸,说不上多帅,帅这个形容太阳刚了,和他不相符,他太阴柔,让人想到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深宅大院,自幼辗转病榻的少爷,身体孱弱导致内心阴毒,就那种感觉,个子高,也瘦,皮肤苍白,
门开的一瞬间他正在门口踱步,低着头,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往后捋头发,夹杂着几绺白发的黑发让他显得更阴鸷,和幼态化的脸冲突强烈,有一种癫狂的疯感,
呦,调解员收回目光,心想还是坐着的这位帅哥有人气儿,看着正派,顺眼,
“先生,先生?”她心下惋惜,可也不得不蹙着眉拔高嗓门儿送客,“先生,您好了吗?我们后边还有好多人呢!”
这一句话像是唯一能被他识别的指令,他动了,平静地起身,低头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条件反射似的嘶哑着说了句“谢谢,再见。”微微欠身鞠了一躬,一脸麻木地走了出去。
“唉,这辈子也甭再见了吧!”调解员沉重又无奈地摇摇头,再一次觉得这份工作让人疲惫不堪。
“你来干嘛呀?”陈冰清低着头走了一会儿,看着民政局的花岗岩地板,觉得这种办事的地方味道都一样,杂糅着二手烟味和打印机的油墨味儿,连头顶的灯光也白惨惨的,死气沉沉的,让人心里发慌。
“干嘛,”季泽冷着脸重复一遍,“怎么,打搅你们夫妻恩爱了?知道自己身体不行还怀着孕到处跑,成心的是吧。”
“别阴阳怪气的嗷!”陈冰清仰起头瞪他一眼,和他视线相遇又赶紧低下头,再抹一把脸,
“行了,别抹了,皮都抹破了,”季泽耷拉着眼睛看她,哼一声,“不就是舍不得么,当我瞎?反正横竖我季泽都是小三儿上位呗,强扭的瓜不甜,抢来的老婆哭哭啼啼!”
“屁话,二十年呐!”陈冰清用胳膊肘怼他一下,“他要是不娶我,我估计到现在还没结婚呢!”
“那我呢?”季泽问,走在前面帮她掀开门帘,推开门,等她出去再放下来,拉过她的手揣进口袋里,被阳光刺得眯着眼睛,眉心蹙起,恹恹的,“我的二十年就不是二十年了?何止二十年啊陈冰清,你掰着指头算算,多少年了?”
“你开始的那么早?”陈冰清仰头嘁一声,嘲笑他,“再说了,跟你也结不了婚啊!”
说完两人都是一顿,陈冰清默默把手从他口袋里抽出来,揣进自己口袋里,
“我爸那天找你就说这事儿?”季泽仰头看着别处,微风拂过,吹乱了他的头发,微卷的黑白色杂糅在一起翻飞,
“他说的也对嘛,”陈冰清轻轻用胳膊贴贴他,“先不说各方面配不配得上,就我这名声就够臭的了,季家名声不能坏,再说了,咱不是一开始就说好了的,不结婚?生贝贝是我愿意的,和结不结婚没关系,只要你对贝贝好,你爸对贝贝好,就够了,至于钱……嗨,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
“所以你意思是生了孩子就走?”季泽笑着低头问她,
“如果你还想让我陪你走一段的话,我也愿意……”
“我问你的意见,”季泽垂眸看她,在她的眼睛里寻觅他的影子,长长的睫毛微阖,“你想不想陪在我身边,想不想嫁给我,说实话。”
陈冰清擡头看着他,张着嘴,后面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不想,对吧。”季泽笑得更开怀,“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就没瞧得上我,没喜欢过我,对吧?你那天跟我回家,是你知道秦鹤就在你们银行的会议室,你知道他会跟着,你在报复他,刺激他,对吧,这些我都知道,你这猪脑子,从小到大什么事儿瞒得过我?”
“人真是贪心,”他伸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温热的掌心抚摸她的脸庞,继续说,“本来想着把你人抢过来就成,让你待我身边,就够了,可现在我得到了还想要,想要的越来越多,你说怎么办呢?”
“名声,”他凄凉地笑,“我真要名声我会来接你?”
他没有告诉陈冰清,他连自己都不清楚,一开始他没有想娶她,他就是想要她,把她留在他身边,婚姻对他而言太可笑了,一个专给穷人造的美好的梦境罢了,为了让他们有家,让他们一生都背负名为“家”的十字架,成为一头任劳任怨的畜生,一个奴隶,
而当他在黑暗里紧紧拥抱她,和她紧密相连,感受自己最宝贵的血液流淌进她的身体里,他竟第一次希望这个梦是真的,
人类行为的动机可笑至极,可那一刻他也有了这可怜又可笑的动机,好像大脑里一个预先设定好的机关被触发,原来普通男人背负十字架前行的感觉竟然是甜的,外头拼死拼活挣钱,回家拿着火红的票子在老婆跟前炫耀,啪地往她跟前一扔,一面黏着她脱她衣服一面咬着她耳朵呢喃,“贝贝睡了,今儿晚上好好伺候爷,听着没?”
“不过没关系,”他拉一拉她松开的珊瑚绒衣领,替她把拉链拉得再高一点,“时间还长,我想要的我一定会得到,我季泽忍着恶心夹着尾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让老爷子靠边儿站?要是娶老婆都得看人眼色行事,那我和外头那帮窝囊废有什么区别?”
“再说了,”他收起阴沉狠戾的表情,眼睛一转,杏眼又恢复了水波粼粼的柔媚,泪汪汪委屈巴巴凑过来,凑到陈冰清耳边:“等贝贝来了,你舍得抛下我们孤儿寡父一个人走?你心最软了,舍得贝贝跟我一样从小没妈,长成跟我一样的坏孩子?这么说吧,你要走了,等我家老爷子一死,我们爷俩就一起危害社会,掀起滔天巨浪,为祸人间个几十年,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宝贝,这可都是你害的,我一向说到做到,你知道的。”
“当然了,”季泽看一眼远处的摄像头,露出一个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把呆若木鸡的陈冰清拦腰抱起,走下台阶抱进早已敞开的车门里,一边温柔地笑着一边覆在她耳边悄悄说:
“要是你乖乖跟我好,抚养贝贝长大,等贝贝独立了跟我一起过退休生活,我就做好事,做天大的好事,做一辈子好事,为表诚意,过两天我会给你一个小小小小的礼物,记住了,这只是我能做的最小的好事,也让你见识一下我季某人的法力无边,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