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贝
贝贝
陈冰清坐在浴池里,浴室门外整个客厅都是黑的,她抱着膝盖呆呆地盯着龙头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机械冰冷的啦嗒啪嗒声在安静的浴室里都有回音,
浴缸边沿依次排列着三个式样不同的验孕棒,还有几张试纸,全是美团买药买的,可即便在昏黄的灯光下也看得清楚,每一个验孕棒,每一张试纸,无一例外映着两道红杠,颜色深得成了暗沉的黑紫色,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我怀孕了。”她跟自己说,这是她今天第一次说话,从昨天她呕吐以来她一个字都没说过,嗓子干裂如砂石,声音几乎发不出来,小得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秦鹤早走了,也是一言不发,沉默地给她做好了早饭,沉默地收拾好厨房,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不急不缓,
做好了一切,从厨房走出来,穿过客厅,打开门径直走了出去,和往常一样轻轻把门合上,没拿钥匙,没拿防风衣和手套,就穿了一件毛衣就走了,即便快五月份,可北方春寒料峭,没人知道他怎么回去的。
她换个姿势,躺进热水里,两手搭在浴缸边缘,仰头望着浴室的天花板,才发现天花板上墙皮都脱落了,一片两片像羊肉卷似的吊在那里,
“秦鹤,墙皮又掉……”她呆呆地开口,然后像卡壳的木偶一样张着嘴,被巨大的某种东西席卷,淹没,
她想起以前家里也是,单位分的房子,质量就那样,细节问题太多,今儿下水道堵了,明儿浴室管道又抽风了,咣啷咣啷地都能听到楼上楼下人洗澡上厕所的声音,浴室墙皮被水蒸气泡软脱落这种小事可谓是稀松平常,
往常秦鹤听她在浴室里扯着嗓子喊,就在书房或厨房里嗯一声,说“知道了”,她不依不饶,“墙皮要掉我嘴里了!”他就会叹口气,蹙着眉从书里擡起头,“那就把嘴闭起来。”
其实如果陈冰清第二天洗澡的话就会发现墙皮已经补好了,摇摇欲坠的墙皮被铲掉,还涂上了新漆,
他希望她永远陪在他身边,也希望她闭嘴,
他没有办法应对她比新疆哈密瓜还要浓郁的柔情蜜意,也没有办法应对她一言不合就大哭大闹的暴烈脾气,
她如骄阳般让他恐惧,得到的太少的人,没办法心安理得接受另一个人“罄我所有,不留遗余”的馈赠,就像穷苦人家的孩子,一门心思在除夕夜大快朵颐,只可惜他饿了太久,年夜饭吃了几个韭菜馅儿饺子就吐得昏天黑地。
“我喜欢你!”十二岁第一次见面那天,她就郑重其事宣布了这件事,吓得他目瞪口呆,拎着两个冰袋的手一哆嗦,往后退了一步,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小,他营养不良,个子矮,但她更矮,仰着脖子往前迈了一大步,狠狠地点点头,好像再没比这更重大的决定,一双被人揍得青紫的肿眼睛眯缝着,细小的眼皮缝隙里闪烁着晶亮的光,
“你真好!”她进一步解释道,“给我敷冰袋,哪儿像季泽那狗东西,每回我被打就知道嘲笑我,还跟班里男生说我像《天书奇谭》里的老狐狸精!”
这倒不至于,他想,她肯定听错了,季泽方才跟他介绍女朋友的时候说起她的外貌,“她啊,像《天书奇谭》里的小狐狸精,脸圆圆的,眼睛又细又长,眼睫毛也长,像睁不开似的,你看过没?哦我忘了,你家没电视。”
而且季泽也说了,多亏他,她才没被人打破相,还能天天在外头吆五喝六,
可年幼的秦鹤张了张嘴,解释的话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小小的陈冰清哪儿知道这沉闷的男孩子在想什么,她甚至喜欢他的沉闷,孱弱得像一只被欺凌惯了的小病马,连嚼草都像是在忍疼,只敢用余光看你,视线相遇的一瞬间倏的一下就移开眼睛,
“我不知道,”秦鹤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像医生!”陈冰清毫不犹豫揭晓答案,很肯定,不容置疑,
“医生?”秦鹤迷茫地低头看她,他们小乡村里的诊所他去过,是个老爷子,胡子拉碴的,披了件白大褂,酒瓶底眼镜的框都泛黄了,端着个玻璃茶杯,里面的茶水浓得发黑,他的指尖也是黄黑的,像被烫焦了一样,但其实那是抽烟抽的,小秦鹤记忆里他时刻都在吐痰,小秦鹤最大的愿望就是别生病,只可惜他太弱了,总是生病,拖着鼻涕烧得像灌了沸水的汤婆子,被妈妈抱到诊所里,老爷子擡头看他一眼,无情呵斥道:“别动啊!”然后就是一针下去,痛得他嚎啕大哭,
“对啊,医生!你不喜欢?”陈冰清诧异地仰着头看他,想了好一会儿,总算反应过来一点了,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嗨!不是小诊所的赤脚大夫,是大医院的大医生!可神气了!我妈的心脏病,心脏病哦!都被二院的大医生治好了!我就问你厉不厉害?”
“真的,你真的好像医生啊,”她心满意足地笑着凑近一点,像考古挖到了宝贝,经过反复勘察,愈发坚定自己的判断,“我听我妈叫他赵主任,我宣布,你以后就是秦主任,我以后叫你秦主任你得答应,听到了没?”
年幼的木讷的男孩被一下塞了这么多溢美之词,再加上“秦主任”这一块金光闪闪的大牌匾砸得他晕头转向,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木木地点头。
他能接受的爱意太少了,每次她跺着脚在家里哭,仰着脖子嚎:“你根本不爱我!”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流成河,流得脖子里都是,他都会很恐慌,像干旱狭窄的河渠里突然发了大洪水,难以收场,
而他唯一的补偿就是把她要他做的事做了,但这更像是一种忍耐,和退让,
她生气了,不会再溜进书房搂着他的脖子亲他,说“我好爱你哦~”他说什么她都没反应了,送她去上班的路上她只看着车窗外,接她回家也是,一言不发,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卧室门口,
“你干什么?”她摘了眼镜,放下书困惑又冷硬地看他,可那一个字不在他的字典里,他说不出口,“不说话拉倒!”她啪的一下关掉那盏台灯,他这时才终于可以直面自己,去床边坐一会儿,看她安安静静地蜷缩着睡,小小的身体只占据床的一角,这时她是孱弱的,安静的,乖顺的,她不再散发明媚得刺眼的光,不再热烈滚烫得像个火球,他掀开被子进去,暴虐地侵犯她,听着她从他指缝间溢出的柔弱的哭泣,犹如地震海啸般的爱意此刻才终于有了宣泄口。
不过这些陈冰清都不知道,她只觉得孤独,此刻更是如此,听着一阵微弱的门铃响起,门铃早坏了,奄奄一息得像个快死的人,她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种地方没谁会这么“鬼鬼祟祟”,谁到谁家都是直接敲门,因为门铃安在门框上方很高的位置,布满尘埃和蜘蛛网,歪歪扭扭地被一根电线连着,没个一米八几的身高都按不到,连秦鹤这种把分寸感和界限感视为生命的人来了也就轻轻叩叩门,
门铃响了一下就没再响,过了好一会儿,门外的人才以极轻的力度叩了一下门,小心翼翼,像一只实在饿得不行了的流浪狗,想进来,又生怕惹人烦,
陈冰清一丝一毫发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从浴缸里爬出来,囫囵着把身上擦干,穿上白色珊瑚绒睡裙,拿着毛巾一边沥干头发上的水一边往门口走,走到玄关,趴在猫眼上往外瞧一瞧,擦头发的动作一顿,两手瞬间没了力气,耷拉在身侧,拖着毛巾往后退一步,望着猫眼外的人,走廊里感应灯亮了又灭,又亮,他低着头,背着手,穿一件黑色polo衫,像被罚站的坏学生,用鞋底慢吞吞蹭着地面,一脸窝囊样,
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他蓦地擡头,微微弯腰,有些迷茫地望着猫眼,确定了以后嬉皮笑脸地冲里面挥挥手,
门没开,他尴尬地收了笑,干咳两声,挠挠头,再笑的时候那笑容明显没底气,笑了一下就不笑了,默然地立在那儿,垂眸望向地面,过一会儿又悄悄擡头瞥她一眼,手伸过来轻轻挠一下门,
陈冰清深吸一口气开了门,门外冰冷的灰尘气息扑鼻而来,她冷得一哆嗦,这一哆嗦的工夫门外的人瞅准时机呲溜一下就钻了进来,
“咦?刚什么东西蹿过去了?”他弯着腰到处找,边找边拍手,“嘬嘬嘬,咪咪?咪咪!”
“季泽你……”陈冰清皱着眉跟在他屁股后头,跟到卧室里的时候他已经钻到床底下去了,“咪咪?快出来呀咪咪!”
陈冰清叹一口气,把毛巾往床上一扔,单手叉腰立在床边,面无表情看他撅着个大腚在床底下翻,
“季总当心点儿吧,我这捡来的野猫,一会儿给您抓破相了我可不管。”
“哎呀不会,一只小畜生我还收拾不了了?”季泽说话间已经爬出来了,一身土,气喘吁吁地提溜着一只大肥猫的后颈肉,坐在地上,仰着头冲陈冰清死皮赖脸地笑,梳得溜光水滑的头发也乱了,有几绺垂落在额前,
遭受无妄之灾的大肥猫幽怨地喵喵叫着,也一个劲儿往陈冰清那儿看,它一直趴在床底下睡觉,这怎么了就被拖出来了。
“季总有何贵干?”陈冰清站不住,一屁股坐床上,翘起二郎腿,低头看坐在地上玩儿猫的季泽,他把猫肚皮朝上搂在自己怀里,攥着它两只软绵绵的肉垫捏来捏去,猫都快吓死了,支棱在那儿一动不动,大眼睛瞪得圆圆的,绝望地看着陈冰清,
“别玩儿了!拿过来!”陈冰清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来抱在怀里,她今天看见他就烦,压着火气问道:“到底干嘛来了?”
“想你了嘛,”季泽被夺了猫,没了插科打诨的由头,捋一捋头发,坐在地上仰头看她,想笑,可看她那阴云密布的脸,又不敢笑,干咳两声,低头拨拉自己沾了土的黑色休闲裤裤腿,一边拨拉一边闷闷不乐小声说道:“母老虎,一句话说不对就是一巴掌,凶得要死。”
“去你的母老虎,你就说你该不该打吧?”陈冰清被他这个比喻逗笑了,抱着猫撸一撸,听它呼噜呼噜,季泽看她总算是有了些笑脸,也得寸进尺起来,蹭过去,坐在她脚边,靠着她光裸的腿,她太矮,脚在空中晃荡来晃荡去,他伸手捏住,放在温热的掌心揉搓,她若有所思地垂眸看他的手掌沿着她的脚踝一路向上到小腿、膝盖,抚摸揉捏,留恋游弋着撩起睡裙探进去,手背摩挲她的大腿,再向上抚摸的时候被她按住,
“今天不行。”
“怎么,来事儿了?”他沉醉地笑着揽住她的腰,夜色里像一只妖艳的吸血鬼,趴到她腿间闻一闻,又擡眸仰视她,宠溺地笑,“没有血腥味儿啊,从小到大你每一次来事儿我都闻得出,可别骗我哦宝贝,这么多天你都和谁在一块儿啊?这么快就不要我了?”
“不来姨妈还不能拒绝你了?”陈冰清噗的笑出来,从鼻子里哼一声,一把推开他,“滚蛋!”刚要站起来被他蹭的一下拦腰抱住摔进床里,他伏在她身体上方,唇角含着春风明媚的笑,病恹恹的眼睛一寸寸在她脸上游弋,“你可不能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