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四十
104.
那天夜里元信跟元妈一前一后地离开别墅区,在黑暗中一路步行回到家,浑浑噩噩,如同梦游。等到家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元妈去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元信还坐在沙发上等她,他脸上身上全是在火场里留下的黑色的痕迹,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声音发颤地问,“妈,你怎么会在那儿?”
元妈红着眼睛反问他,“你呢?为什么跟展途在一起?你不是说去同学家住吗?我不是告诉过你再不许跟他来往吗?!”
元信答不出,他的确骗了妈妈,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被揭穿。
同样被揭穿的是元妈,她也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准备了这么久的复仇计划会因为被小信撞见而告失败。
孩子允诺给妈妈以后不会再跟仇人的儿子来往,同样的,母亲也对孩子有一个无言的允诺,那就是放下过去的仇恨,母子两人一起好好生活下去。
可他们都对对方食言了,因为他们都做不到,他们心照不宣,也无话可说。
元妈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元信蜷缩在客厅沙发上,眼前一切都灰蒙蒙的,汗水粘着衣服贴在身上,他一阵冷,一阵热。
他怕极了,从没有那么怕过,又困,又累,又害怕。
然而外面的天终于大亮了。
·
元信给展途发消息,问他怎么样了,展途没有回他。
因为受惊吓过度,加上身体本就不适又冲进火里救人,元信病了一场,病中昏昏沉沉,依稀听到外公和外婆来了,在外面跟元妈低声地说话。
家里弥漫着一种恐慌、不安和绝望的氛围,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们送小信去医院吧,”他听见妈妈犹豫而艰难地做了决定,“我再去跟他说句话,等我说完,你们就带他走吧。”
房间门被打开,元信下意识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来人,他不想面对妈妈,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他只想逃避这一切。
元妈在他背后无声无息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她说,“小信,好孩子,我不怪你了,你去救人没有错,那是你本性善良,妈妈不怪你了。”
元信胸腔颤动,忍着哭腔,“……是你放的火吗?”
元妈什么都没说,但沉默本身就是回答。
“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那天傍晚,我看到展途出门了才进小区的,”元妈声音嘶哑地说,“小信,我没想伤害他,血债血偿,我不会牵连小辈。”
元信又心软了,哽咽着说,“妈,你别担心,我去找展途,我去求他……”
元妈却又忽然变得严厉,“你不许去找他!我就是坐牢,我就是死,也不可能让你跟他搞在一起!你对得起你爸爸吗?!”
她显然已经有些精神错乱,一会儿说不牵连,一会儿又不许他去找展途。
她走了一步错棋,选了下下之策,放了那场火之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正义的高地,从前她独自怀恨,而现在她的恨要被放在光天化日下审判。
没人能为她伸张正义,给她想要的结果,媒体舆论不能,连法律也不能,她只有自己用昏乱的头脑去策划一场复仇,可是从此之后她也不再是无辜的了,这打击让她变得神志不清。
元信把脸埋在胳膊里,痛苦地哭了起来。
105.
元信住了一个星期院,期间只有外婆陪他,元妈一直都没来。
有天下午展途来了,好在他没什么事,元信看到他好好的,才松了一口气。
元信示意他坐下,展途走过来,元信还是很虚弱,展途搂住腋下把他抱起来一点,让他靠着床头坐好,才坐到旁边的空床上。
元信说,“展途,火是我妈放的,她应该是早就配好了你家的钥匙,进你家上二楼直接放的火,然后从外面锁上了门,你们小区的出入证她也留着。”
展途眼神淡淡的,里面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看着他点了点头。
元信忍耐着情绪,继续说下去,“幸好没出人命,但我知道只要你们报案的话,这些一查就能查出来……她根本没考虑任何脱身的办法,也没掩藏痕迹。
“到时候她该承担什么责任,我都接受,我跟她一起承担,但要是、要是你们愿意放她一马的话,我可以、去跟叔叔阿姨道歉,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保证不会再让她去找你们,要是你们愿意放过她,我可以给你们赔偿,等我以后赚了钱就赔给你们,毕竟我也……救了你父亲,不是吗?”
·
经过漫长的内心挣扎之后,元信最终还是卑微地做出了请求,他知道这样说很无耻,一定会给展途带来很大的压力。
可那是他的妈妈,生他养他的人,这个世界上他最亲的亲人!
就像展途虽然对他的父亲厌恶至极,可在生死关头,他还是害怕失去父亲,他还是不能割舍血缘亲情,其实他们都一样……
展途环顾四周,没有找到纸笔,也没有用手语,就拿出手机打字,然后递到元信面前。
【不需要。】
元信松了口气,可是心也渐渐地凉了。
不需要是什么意思呢?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是啊,现在不光是元信父亲的事情了,常建华是元信的杀父仇人,可元信的妈妈也差点杀死展途的父母,仇恨像天平上的砝码,可以平衡,却无法抵消。
展途一家不需要赔偿,也不打算让元信的妈妈去坐牢,但并不是因为想要和解,而只是因为他们不需要,他们过得够好的了,一栋房子算不上什么。
一切藏在表面之下的真相,已经被彻底激化,再也无所遁形,展途当然也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了,元信想,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