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偶遇
挑菜,许竞更为擅长,他低下头在各种瓜果蔬菜中挑挑拣拣,装进袋子里,拿给易燃,易燃掂着去称量台称量。周五晚上,超市里面人流密集,称量台也排起长队,许竞看了眼前面还有一排人的队伍,先去另外一边买肉,易燃留下来排队。
“您好,就拿这一块吧。”许竞手套着袋子从冷藏柜抓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再拿一块鸡胸肉。”把肉递给阿姨,他就继续低头看鸡翅。
“唉,帮我称一下。”旁边来了个男人,指了指柜台上某一块肉。许竞听他声音有些熟悉,擡头看了眼,男人感觉到他目光,也扭过头,两人对视上。
那个男人头一歪,“哎,这不是许竞吗?”
这个男人一出现,所有不好的回忆席卷而来。
“那个男人是谁?”旁边路过的学生指指点点,“看起来像混混。”男人大夏天,露着胳膊,大花臂。
“别看了,估计是来找许竞的。”旁边女生戳戳同伴,快步离开。
许竞绕过他,直接走开,学校门口人多,男人也不好下水,只能跟着他。许竞走进一家店,他就跟着进去,坐在对面,许竞离开,他就跟着离开。
“干嘛?”许竞捏着书包肩带,刘海长了压着眼睛,转过身对男人开口。
“我来找你,能有啥事?”男人双手插兜,耸了耸肩。
“我没钱了。”许竞擡起头看他,眼睛流露出决绝又倔强,“我真没钱了。”声音小了一些,嗓子哑了一些。男人向他走近,抵在墙角,突然伸出手掐他脖子,“别和我,说这些。”手指使劲,许竞要喘不上气了,耳边爆出尖锐的哭叫声,活着,活着,你要活着。许竞伸手握住他手腕,可终究抵不过对面人的力气,许竞缓缓闭上眼,睡个好觉吧。男人撒开手,他又活过来,弯腰靠在墙上喘息。
“别给我废话,明天这个点我在你学校门口等你,不拿钱过来,我就去你学校里面好好讲讲你爹妈的事。”男人丢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许竞一个人在胡同里,仰着头看天上飞过的鸟,蓝天白云,自由自在。
第二天,许竞拿着崭新的几百块在校门口等他来,这还是过年于洄苏晟给自己的压岁钱,再三推辞,还是被塞进自己书包里。男人来了,他把钱递给他,男人点了点,把嘴里的草啐在他面前,骑着摩托走了。有时候,还不上钱,就被男人拖到胡同里打一顿,鼻青脸肿,腿被打得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还要回家给自己和弟弟煮饭。家里电费交不上,突然停了电,电饭煲里的米饭还没煮好,一半米一半水还在里面转,许竞撑在灶台上,擡起一只手,捂上脸。早知道不跟于洄走了,留在庄山看一辈子垃圾站也比现在强,又觉得不对,幸亏走了,看一辈子垃圾站有什么出息,至少,至少现在能读书了。
眼泪啪嗒,掉进米水中,一滴落,圈圈起涟漪。
“许竞,饭好了吗我快饿死了。”弟弟徐闻放学回来了,“我爸妈呢?这么几天了,还不回来。”徐闻还在上小学,许竞比他大八岁。许竞十二三岁才被带出庄山,于洄好心用了家里关系给他找亲生父母,他们把许竞接回家,没两天就被因为拐卖人口抓了,两个人跑路又不知道跑哪里了,莫名其妙多了个弟弟和乱七八糟的债务。换句话说,他和眼前的这个弟弟压根不认识。于洄说回了家就是好日子了,再也不会吃不饱穿不暖了,结果等待他的事无止尽的讨债、挨打,于洄是王八蛋,净骗人。
实在拿不出钱了,男人溜进学校里,拿着大喇叭喊,把他和许竞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袒露在大众面前。男人的妹妹被许竞父母拐卖,男人妈妈被气倒,病重入院,父亲为了医药费没日没夜开大车,最后车翻进沟里,父亲去世了,没了医药费,母亲也没坚持多久,一家四口只剩男人一个人在。警察终于查到人贩子,准备下一步抓捕计划时候被他们察觉到,两人直接跑走了,再也找不到人影。从此,许竞就活在警方和男人的监控与纠缠下,明明他只见过所谓的亲生父母一次。亲子鉴定把他困在此地,打入地牢,不得翻身,他的话没有人听,没有人信,他的不认识,不知道被定义为撒谎,可那是事实。
男人把故事讲出去,就像在森林里投掷的那个火把,瞬间火光一片,黑夜被吞噬,待天光大亮,只剩满地狼藉。许竞被流言蜚语包围,被恶意揣测侵袭,他只是个躯壳,里面装满了别人对他的评价,像虱子,像螨虫,像苍蝇,从各个方向爬出来,钻进去,飞来飞去,他是荒野腐烂的死尸。
他要跑,无处可逃。他又肩负起了徐闻的生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是生命的奴隶。还不完的钱,只要讨债的人一天在,就一天还不完。吃不上的饭,只要交不上电费房租的一天,他和另一条生命都将被遗漏。
于是,他辍学了,他去打工了,在一家餐馆当小厮。若不是那天于洄恰巧去吃饭遇见了他,他这辈子都要被困在那个名叫妈妈的味道的小厨房里。于洄把他拉出来,像当面伸出手拉他跑出庄山一样,再一次把他从沼泽地拉出来。于洄又一次动用了家里关系,全市,全省翻来覆去的找,终于找到逃跑的夫妻,他把他们送进监狱。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申诉之时,更多的往事被扒出来,他们不是初犯,第一例贩卖儿童卖的就是许竞,为了一千块,把他卖给了张齐显。落锤当日,许竞坐在法庭的某个角落,看着那对陌生的父母被人押走,紧闭的法院门打开了,那个上午,阳光很烈,光照进来要把他全身消杀一遍,于洄伸手牵着他走进光明。
弟弟被其他亲人抚养了,许竞被于洄带走,转了学,重新开始读初三。他没有告诉于洄他被男人和弟弟追着要钱,他打工存的钱一次一次被拿走,自己窝在小出租房吃泡面,有了上顿没下顿,日子紧巴巴地活着。直到,又是一个冬天,大雪覆盖整个城市,吞没了大地,把世界洗刷掉所有污垢。他倒在了家门口的雪地里,看着颠倒的世界,他终于要好好睡一觉了。
于洄又一次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给了那个男人十万,换来许竞上学时期不再打扰。许竞又一次在神的怜悯下,存活,他努力读书,因为于洄说,读书最安全。
如今再次见到这个男人,许竞久久不能开口,他以为时间抚平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一个碎了一角的镜子,终究耐不住岁月,在某一天,咔嚓咔嚓碎掉,布满裂纹,直到镜子里的人消失。
“歪,这不是许竞吗?”那个男人在讲话。
他有些站不稳,手指扣着冷藏柜边缘,挺住,“嗯。”
“呦,发达了?都能来这种高端超市了?以前不还是跟着人家菜市场老板后面捡叶子吃了。”男人又把他按进冰冷的回忆中,寒气刺骨,他在发抖。
男人擡起手,他下意识地要躲,男人只是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许竞眼神慌乱,他在恐惧。
“许竞!我来了!”易燃拿着称好的蔬菜跑过来,东西放进购物车里,才擡头看面前的两个人。许竞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易燃说,“我去,孙一!你怎么在这!”易燃很激动,易燃很兴奋,易燃在高兴,在和面前的人久别重逢。
许竞把抖动的手放进大衣外套里,狠狠地揪着那层布料。
是他走错了,走进了高端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