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岁月之味(1)
第17章岁月之味(1)
说明:在领略了“君子之道”的各个方面之后,我很想让当代中国愿意做君子的年轻人,获得更充分的国际视野。特别应该了解一下国外思想家和艺术家如何看待人生,如何看待岁月,如何看待死亡。中华民族和其他民族,理应秉承全人类的共通价值和终极关怀,互相观照,互相对比,互相滋养。于是,有了本篇《岁月之味》和下一篇《临终之教》。一、年龄的季节
至今记得初读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卑微者的财宝》时受到的震动。梅特林克认为,一个人突然在镜前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发,其间所蕴含的悲剧性,远远超过莎士比亚式的决斗、毒药和暗杀。
这种说法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开始我深表怀疑,但在想了两天之后终于领悟。第一根白发人人都会遇到,谁也无法讳避。因此,这个悲剧似小实大,简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决斗、毒药和暗杀,只是偶发性事件。这种偶发性事件能快速致人于死地,但第一根白发却把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连成了一条绵长的逻辑线,人生的任何一段都与它相连。
人生的过程少不了要参与外在的事功,但再显赫的事功也不应导致本末倒置,忽略了人生的本真。莱辛说,一位女皇真正动人之处,是她隐约在堂皇政务后面那个作为女儿、妻子或母亲的身份。因此莱辛认为一个艺术家的水平高低,就看他能否直取这种身份。狄德罗则说,一位老人巨大的历史功绩,在审美价值上还不及他与夫人临终前的默默拥抱。
其实岂止在艺术中,在普遍的人际交往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我看来,一个自觉自明的人,也就是把握住了人生本味的人。
因此,谁也不要躲避和掩盖一些最质朴、最自然的人生课题,如年龄问题。再高的职位、再多的财富、再大的灾难,比之于韶华流逝、岁月沧桑、长幼对视、生死交错,都成了皮相。北雁长鸣,年迈的帝王和年迈的乞丐一起都听到了;寒山扫墓,长辈的泪滴和晚辈的泪滴却有不同的重量。
也许你学业精进、少年老成,早早地跻身醇儒之列,或统领着很大的局面,这常被视为“成功”。但这很可能带来一种损失——失落了不少有关青春的体验。你过早地选择了枯燥和庄严、艰涩和刻板,就这么提前走进了中年。
也许你保养有方、驻颜有术,如此高龄还是一派中年人的节奏和体态,每每引得无数同龄人的羡慕和赞叹。但在享受这种超常健康的时候应该留有余地,因为进入老年也是一种美好的况味。何必吃力地搬种夏天的繁枝,来遮盖晚秋的云天。
什么季节观什么景,什么时令赏什么花,这才完整和自然。如果故意地大颠大倒,就会把两头的况味都损害了。“暖冬”和“寒春”都不是正常的天象。
这儿正好引用古罗马西塞罗的一段话:
一生的进程是确定的,自然的道路是唯一的,而且是单向的。人生每个阶段都被赋予了适当的特点:童年的孱弱、青年的剽悍、中年的持重、老年的成熟,所有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按照各自特性属于相应的生命时期。
真正的人生大题目就在这里。
为了解释人生况味,我曾在早年的一部学术著作中简略地提到过一些与年龄有关的外国故事。几十年过去,自己对人生的感受也已大大加深,因此这些外国故事也就有了重新阐述的可能。
二、一个美国故事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刊登在美国的报纸上。
一位学社会学的女学生,大学毕业后做了一次有趣的社会测试,调查老人的社会境遇。她化装成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走在街头,走入商店,走进会场,仔细观察人们对自己的态度,一一记录下来。第二天,她卸除化装,露出自己年轻美丽的本来面目,再到昨天去过的那些地方,重新走一次,进行对比。
对比有点可怕。她终于明白平日街头遇到的那么多微笑,大多是冲着她的年轻美丽而来。而当她装扮成了老妇人,微笑的世界轰然消失。
“老妇人”跌跌撞撞地走进一家药店,这总该是一个最需要医药援助的形象吧,但药店的那个男营业员神情漠然。男营业员的殷勤,十分夸张地出现于第二天。
“老妇人”还摸进了一个“老人问题研讨会”。发言者的观点且不去说它,就连会场的服务生,也只瞟了她一眼,懒得把别人面前都有的茶水端来。
实例非常丰富,写一篇论文早已绰绰有余,但女学生的情感受不住了。那天,她依然是老妇人装扮,经受种种冷遇后十分疲惫,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休息,沮丧地打量着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长椅的另一端,坐着一位与她的装扮年龄差不多的老汉。老汉凑过来说话,没谈几句,已开始暗示:实在太寂寞了,有没有可能一起过日子??
怕老汉得知真相后伤心,她找了个借口离开长椅,向不远处的海滩走去。
海滩上,有一群小孩在玩耍。见到老妇人,小孩们就像一群小鸟一般飞来,齐声喊着“老奶奶”,拉着她在沙滩上坐下,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
这篇报道说,就在这时,这位已经搞不清自己是什么年龄的社会学研究者,终于流下了热泪。
读了这篇报道,我想了很久。
我猜想不少作家如果要写这个题材,一定会非常生动地写出装扮前后的种种有趣细节。用第一人称写,感觉也许更好。社会学者对某些艺术细节总是不太在意的,例如那篇报道中曾经提到,她在装扮老妇人时困难的不是衣着面容,而是身材。她好像是找了一幅长布把自己的身材捆紧后才勉强解决问题的,其实此间可描写的内容甚多,越琐碎越有味。
至于她在大街上的遭遇,艺术的眼光与社会学的眼光也是有差异的。作家们也许会让她见到几个平日的熟人,她故意地去招惹他们看能不能认出来,结果识破了朋友们的很多真相。更聪明一点的作家则会让她走着走着果真转化成了老妇人的心态,到卸了装都转不回来,即使转回来了,还有大量的残留,如此等等,都可想象。
但是,我的兴趣不在这儿,而在于街心花园的长椅、小孩嬉戏的海滩。
先说长椅。两个老人,一男一女,一真一假,并肩而坐。肩与肩之间,隔着人生的万水千山。老汉快速地点燃起了感情,除了寂寞之外,还有原因,我猜是由于她那年轻的眼神。他对这种眼神没有怀疑,因为老人的回忆都是年轻的,但是,年岁毕竟使回忆变成了飘忽不定的梦幻,当梦幻突然成真,他岂有不想一把抓住的道理?
他很莽撞,连她的情况都来不及细问。他早已懂得,年老是一个差不多的命题,不问也大同小异,这位老妇人孤身一人悲怆独坐,已经坦示他想知道的基本隐秘。有人说,老人动情,就像老宅起火,火势快速,难以扑救。
这场大火腾起于街心公园的长椅上,行色匆匆的路人谁也没有看到。大家都遗弃了这个角落,遗弃得无情无义,却又合情合理。
那些忙碌的街道是城市的动脉,不能不投入生命的搏斗。忙碌者都是老人们的子弟,是老人们把他们放置到战场上的,他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一群。他们的肩上有太多的重担,他们的周围有太多的催逼,如果都把他们驱赶到老人膝下来奉承照拂,社会的活力从哪里来?
街心公园的长椅,这批去了那批来,永远成不了社会的中心,因此,老人的寂寞就如同老人的衰弱,无可避免。这有点残酷,但这种残酷属于整个人类。
女学生借口离去了,不管什么借口,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一场大火变成了一堆灰烬,保留着凄楚的余温,保留着边上的空位。
再说海滩。她刚刚告别老人,走到了孩子们中间,孩子们热烈欢迎她这位假老人。人生的起点和终点,就此紧紧拥抱。她流泪了,我想,主要是由于获得了一种意料之外的巨大安慰。
她的眼泪也可能包含着艰涩的困惑:大街上那些漠视老人的青年人和中年人,不管是药店的营业员还是“老人问题研讨会”的服务生,他们也都曾经是天真无邪的海滩少年,而且迟早,又都必然安坐到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是什么力量,使他们麻利地斩断了人生的前因和后果,变得如此势利和浅薄?
如果这个困惑确实产生了,那么,她会长久地注视着孩子们的小脸出神。这些小脸上的天真无邪,居然都是短暂的?她又会回想起刚才邂逅的老人,他是不是也在为中年时的势利行为而忏悔?
在这一系列疑问面前,人与人之间已无所谓单纯的清浊、强弱、枯荣,大家都变成了一个自然过程,渐次分担着不同的基调。
每一个基调间互为因果又互相惩罚,互相陌生又互相嘲弄,断断续续地组接成所谓人生。
这位年轻的社会调查者辛辛苦苦地装扮出行,原是为了写出一个调查报告,但有了长椅和海滩,社会学也就上升到了人类学、哲学和美学。
且把长椅和海滩提炼一下,让它们有点象征意义。人们如果不是因年龄所迫,偶尔走出街市,在长椅上坐坐,在海滩上走走,就有可能成为人生的觉悟者。
三、一个法国故事
说起中年,不能不提起法国的一个戏剧故事,我在《艺术创造论》里分析过。当然,这个故事是一个艺术虚构。
这个故事的作者是法国现代作家让·阿努伊,写作时间是一九四四年,故事取材于古希腊的悲剧《安提戈涅》。
在我印象中,《安提戈涅》是黑格尔最满意的一出悲剧,因为它成功地表现了冲突双方的充分理由和各持片面,无简单的善恶利钝可言。善恶利钝可以趋之避之,而各执理由的正当立场之间的不可调和,却是一种无法逃遁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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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的《安提戈涅》写了国家伦理和血缘伦理之间各执理由的冲突,国家伦理的代表是国王克瑞翁,血缘伦理的代表是姑娘安提戈涅。国王宣判一位已死的青年犯有叛国罪,不准下葬;姑娘是这位青年的妹妹,又恰恰是国王未过门的儿媳妇,她当然要为哥哥下葬,于是发生了一系列的悲剧。悲剧到最后,这位姑娘在监禁中自尽,国王的儿子因痛失未婚妻而自尽,国王的妻子因痛失爱子而自尽。满台尸体,怪谁呢?
怪国王?但他只是在奉行国家伦理的起码原则而已,否则怎么称得上国王?怪那位可怜的姑娘?更不能,她只是在尽一个妹妹的责任罢了,否则怎么对得起天伦亲缘?
这种悲剧也可称之为“无责任者悲剧”,与我们一般看到的善恶悲剧相比,高了好几个美学等级。大善大恶未必经常遇到,而“无责任者悲剧”则与人人有关。
但是,虽然《安提戈涅》抵达了这个等级,而它所依附的故事和观念却明显地带有罕见性。国王、王后、王子、叛国罪之类,与国家伦理、血缘伦理拌和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缺少与广大民众的亲和性。这正是两千多年后阿努伊要对它作一次大修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