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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在西山仓库漏捡了顾晓玫的命。烧伤面积高达百分之六十,是该埋在烟灰里的人,却被活生生疼醒了,是万幸中的大不幸。火抓走了顾晓玫的黑发,烧痕由头皮延伸至脚腕,密密成片,像盘踞已久的蛇鳞,钩爪抓着她的残骨,耗死了也不愿脱落。呼吸器挂在口鼻处,喷出又雾化的白气屡屡证明顾晓玫还活着。最初的日子里,她总是疼到晕厥又反复被药物折磨至醒。她总说分不清身处的到底是人间还是炼狱。她总自问上辈子是不是造了还不清的孽,这一世才经受死不去的罚。医生说,她的生还是奇迹,是她带到仓库的水壶和库房里林林总总的礼服、纸板、包装袋,一一献身保了她的命。顾晓玫有很长一段时间听不清身边人说的话。耳蜗也受损了,烧伤创面持续感染。她似一株长满脓毒的菌菇,植根在病房的白床上。菌上长菌,她的血液是细菌的温床,随便一簇菌株都能立马割破她的喉管,置她死地。“会好的,都会好的。晓玫啊,多难的事我们不都熬过来了吗?”“晓玫啊,下次出差,你一定要和我去欧洲。你得去看看巴黎铁塔,走走香榭丽舍大道,逛逛卢浮宫。”“晓玫啊,你不是喜欢迪斯尼的《花木兰》吗?还有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去洛杉矶的机票我都买好了,本来想过年的时候当礼物送给你,但我想了想,最近公司忙,我们把机票改签,明年算好了时间再一起去——”顾晓玫在布洛芬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她听见司空婧念着说着,原本状似放松的嗓音忽地就哭了出来。哭声不大,是闷着气的,像唇齿咬死了胳膊,硬捂着,不让喉腔发出一点声。又是这样。顾晓玫再度缓缓阖上眼睛。在药物的重锤下,她看到了十年前,始终奔跑在阳光下的司空婧。女孩们的友谊往往从图书馆帮忙占座,饭堂排队打卡累积。顾晓玫发现于某月某日开始,身边常常站着司空婧。阳光灿烂的瓜子脸,麦芽色肌肤,扎着丸子头,司空婧叨叨不停的小嘴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像只四下飞舞的黄鹂。从最初的厌烦到好奇,再从好奇到习惯,顾晓玫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司…
死神在西山仓库漏捡了顾晓玫的命。
烧伤面积高达百分之六十,是该埋在烟灰里的人,却被活生生疼醒了,是万幸中的大不幸。
火抓走了顾晓玫的黑发,烧痕由头皮延伸至脚腕,密密成片,像盘踞已久的蛇鳞,钩爪抓着她的残骨,耗死了也不愿脱落。
呼吸器挂在口鼻处,喷出又雾化的白气屡屡证明顾晓玫还活着。最初的日子里,她总是疼到晕厥又反复被药物折磨至醒。她总说分不清身处的到底是人间还是炼狱。她总自问上辈子是不是造了还不清的孽,这一世才经受死不去的罚。
医生说,她的生还是奇迹,是她带到仓库的水壶和库房里林林总总的礼服、纸板、包装袋,一一献身保了她的命。
顾晓玫有很长一段时间听不清身边人说的话。耳蜗也受损了,烧伤创面持续感染。她似一株长满脓毒的菌菇,植根在病房的白床上。菌上长菌,她的血液是细菌的温床,随便一簇菌株都能立马割破她的喉管,置她死地。
“会好的,都会好的。晓玫啊,多难的事我们不都熬过来了吗?”
“晓玫啊,下次出差,你一定要和我去欧洲。你得去看看巴黎铁塔,走走香榭丽舍大道,逛逛卢浮宫。”
“晓玫啊,你不是喜欢迪斯尼的《花木兰》吗?还有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去洛杉矶的机票我都买好了,本来想过年的时候当礼物送给你,但我想了想,最近公司忙,我们把机票改签,明年算好了时间再一起去——”
顾晓玫在布洛芬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她听见司空婧念着说着,原本状似放松的嗓音忽地就哭了出来。哭声不大,是闷着气的,像唇齿咬死了胳膊,硬捂着,不让喉腔发出一点声。
又是这样。
顾晓玫再度缓缓阖上眼睛。在药物的重锤下,她看到了十年前,始终奔跑在阳光下的司空婧。
女孩们的友谊往往从图书馆帮忙占座,饭堂排队打卡累积。顾晓玫发现于某月某日开始,身边常常站着司空婧。
阳光灿烂的瓜子脸,麦芽色肌肤,扎着丸子头,司空婧叨叨不停的小嘴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像只四下飞舞的黄鹂。
从最初的厌烦到好奇,再从好奇到习惯,顾晓玫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司空婧身上。与顾晓玫的不善言辞不同,司空婧仿佛是吃补剂长大的。
一周三份兼职,家庭教师,奶茶店收银员,图书馆管理员,再加上必修课和选修课,司空婧的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一栏抓着一栏。
她们学的是国际贸易专业,但顾晓玫发现,司空婧对专业课不甚在意,反是将大量时间投入在英语和金融知识的学习上。某天坐在饭堂,顾晓玫看着正在翻看英语词典的司空婧,忍不住问道,你不担心专业课的绩点吗?司空婧嚼着饭,擡起头说,不担心,过了八十分就好。
“我不是学霸类型的人才,平均绩点能达到三点二就行。我的想法跟班里的大多数人不太一样。我觉得赚钱的高低不看绩点,看的是综合能力。”
在以分数高低论成败的体制下长大,顾晓玫第一次听见不一样的声音。她专注地看着司空婧,看着对方为她打开一扇蒙尘的天窗。
“晓玫啊,你想啊,绩点只能反映一个人的考试能力,但它无法真实体现一个人的应变能力、口条水平、甚至是社会适应能力。但我们生活的环境是复杂的,多变的。我去不同的地方做兼职,与各种各样的人接触,我发现人们只有在我入职的时候扫过简历上的绩点,他们需要的还是能够做事的人。”
顾晓玫放下筷子,嘴里的饭香齁住了耳鼻,带她进入意识消化的真空。
司空婧继续说,成绩好坏固然是重要的,尤其我们还是在学生时代。但从高中开始,我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似乎不在学校设置的课程上。有的人做数学题一点就通;有的人写作文屡屡获奖;有的人读历史可以举一反三。但我不是爬梯子的人,我的能力和兴趣在别处。
顾晓玫重新拿起筷子,问,那你现在知道自己的兴趣和能力在哪了?
司空婧撕开饭后酸奶塑料盒,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冰冰凉凉的柠檬口味刺激着她微皱鼻头。
“我还在找。不过,目前看来,赚钱是我最大的兴趣——”
赚钱,不是顾晓玫不想,是她不能想。
出生在水泥路尚未修建完成的乡里野村,被亲生父母以“生多了”为由,送给远房二线城市的舅舅家,顾晓玫从小学起成为小区里大人口中幸福的养女。
舅舅是做文具批发生意的,肚子里有墨水,住的也是三室两厅精装房,顾海是舅舅唯一的儿子。
收养顾晓玫的理由是舅妈三年内流了两胎,全女孩,左右凑不齐个“好”字。算命的说,生不来就收养一个,冲冲流产的煞气,也能帮顾海遮风挡雨。
她进家门的第一天,看见雪白的皮质沙发,造型古怪的檀木茶几,还没来得及开口,先被拿走的是原名和原姓,被赐予的新名叫“顾晓玫”。
舅妈抓着她的双臂,左右打量,说,样貌还算端正,就是长得单薄了点。原来的名字太晦气了,还是“晓玫”这个名字好听。姑娘,新名字你喜欢不喜欢?
说不喜欢,能改吗?她有选择的权利吗?
说不愿意,能走吗?她会被丢回那个挤着兄弟姐妹,爬满青苔的瓦房里么?
小区里的人都说,舅舅舅妈是大善人,乐于帮助邻里不说,还把有困难的亲戚家孩子收过来接济。
舅舅舅妈对她也是好的。会给她吃新饭,买新衣,还送她去顾海所在的学校读书,让她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她认为,只要自己好好学,认真学,舅舅舅妈一定会多加夸赞她,认为收养她是最正确的决定。
可顾晓玫很快发现,她的勤奋刻苦并没有换来舅舅舅妈的关注,反是拉下他们嘴角边不易觉察的为难。
“晓玫啊,你保持个中上成绩就挺好的了。女孩子嘛,勤俭持家最重要。”舅妈说。
“晓玫啊,以后读完书,安安分分地回家里。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会帮你安排门好亲事。你啊,就找我们本地的人,离家里近,离婆家也近,两边都好照顾。”舅舅说。
顾晓玫听着却不理解。她说,舅舅,我以后上完大学,回头和你做生意,帮你赚大钱,报答你和舅妈,给你们买新房子,这样好不好?
舅舅板下了脸,摸着顾晓玫的头说,赚钱,不是女孩子家该干的事。你得帮你舅妈,帮你婆家操持家里。你还得帮帮顾海对不对?家里总不能没人啊,晓玫,你得发挥你的作用啊——
那天过后,顾晓玫不再提有关赚钱的事。她发现,只要她的学习成绩考得比顾海高,舅舅舅妈一整天在家里,阴阳怪气。她还发现,顾海每周上的乒乓球、跆拳道兴趣班,一次也没她的份,连书法班,舅舅都说不适合她去上。
一条隐形的河挡在她和顾家一家三口之间,缓缓流动着又淌不过去。直到上了初二,顾海敲开她的房门,倚靠在门边上,叠着腿,说出的话莫名其妙解了顾晓玫心头多年的惑。
“顾晓玫,你还真当你是我姐啊?我们只差三个月,家里接你回来,是给我妈和我渡灾的。你注定得跟在我后头,照顾我、我爸和我妈,用一辈子还我们一家赐给你的人情债。”
在顾家的日子,九年,过得阴沉又飞快。
高考分数放榜当天,顾家的气温跌至冰点。顾海只考了个二本的分数,顾晓玫却超常发挥,上了重本线。
在选择报考的院校时,舅妈苦口婆心地握着顾晓玫的手,说,晓玫啊,你知道我和你舅舅养大你不容易。你报个二本院校吧,和你弟弟一起读,这样也能彼此有个照应。
顾海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斜乜着她,眼神和嘴角都挂着笑。
“可是,我这个分数能上一本,我去了更好的学校,以后能进好单位,也能更好地帮上你们啊——”那是顾晓玫第一次对舅妈的安排做出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