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可是真的
从前,我可是真的
期末考结束,学校组织高一、高二去研学旅行,林辜月请了假,飞来美国上人文社科项目的夏校。这周早些时间,郑克久违地联络她,说出版社内部开大会,讨论下半年的整体规划。再得到他的新消息,已经过了两天,正是林辜月所在当地的时间凌晨十二点整。
波士顿乡村的天空繁星密布,她的银行卡收到了最后一笔稿费。
《童话森林》停刊了。
很突然,订满全年期刊的叶限、盛放他们都没有提前收到退费通知。但这并不出乎人意料,大约在两年前,《童话森林》由于销量问题,从一月双刊改为一月一刊,不只是它,同时期的所有纸媒都在互联网新媒体的冲击下式微。
林辜月并不大清楚自己的作品是否受欢迎,她只是会每个月去挑个时间,去编辑部拆读者来信。吴栖老师曾在采访里说她的信件多到买了套专门用于存放的房子,而林辜月收到的信件连一个书桌抽屉都放不满。
后来,她的编辑小婷老师,也就是郑克的领导,告诉她,这年头没几个人会拿纸笔写信,小孩们在语文课上学书信格式,最上方一栏,填写的早就不是邮编而是电子邮箱了。
小婷老师忙太多事情,负责好几个作者和专栏,一直懒得整理电子邮箱里的信件,所以林辜月一直不知道。直到刚刚,小婷老师忽然发来一个压缩包,是这十个月小说连载以来,寄给作者辜月的电子邮件。
林辜月打开电脑,一封封地读。
住家的院子里的大狗睡了又醒,狂吠声作鼓点,领居家的电吉他音响满整条路。
她迟迟地感受读者的感受,也迟迟地感受到,曾经新鲜的生活变成老旧的传统,传统又将沉入记忆。而记忆一旦没人纪念,也就没有了意义。
林辜月看着端正的电脑系统字体,觉得它们在下一刻就会四散飞走,就像它们从未被写下来过。
中途,手机响了一下。
一中假期研学的纪律管理堪比军训,但时洇不知道怎么搞来了手机,也可能是压根儿没上交。她给林辜月发来一张新闻截图,是她们小时候常看的少儿频道主持人离世。
时洇说:“这个人没有成仙吗?应该我死了他都不会死才对啊。”
今天两个消息的冲击令林辜月长久地愣住,脑袋不免有些发晕,像坐在小船上,摇啊摆啊,不知何时要下沉——林辜月后来也没有再学游泳,所以她还是怕水的,游泳就像大部分事情一样,那么搁置了。
就是一直在失去的,等到全部都失去了,时代于你就变成了全新时代,你于时代就变成了灰与土。不到十八岁就去讲这句话太强说愁,既多余又矫情,但林辜月总喜欢在心里为将来的自己预备一些话,就像为真正到来的那刻所做的预演。
毕竟,越不会游泳的人,越是要提前套上游泳圈。她选择绝不裸露。思前想后是一种消耗,但也是一种保护。
而这两个消息,林辜月可以尽快从中抽身,也正是因为她曾经做足了预演。她静了静,分别给郑克、时洇和小婷老师分别回复了一句得当的话。
很快,郑克先打来电话。
“这个决定太临时了,几个老编辑不同意,闹辞职也要保住杂志,争了几天还是结果。我本来以为有回旋之处,所以抱歉,辜月,没有提前说。”
“也不算临时啦,可以猜到。管理层其实早就想好了吧?只是落实下来费了点时间。对我来说,早知道还是晚知道都没有差别。而且,也不是没有好处,小婷老师终于愿意去整理电子邮箱了。她开完会一定忙疯了吧?”
“反正她骂了很多脏话。”
郑克说了很多关于出版社开会内容,他倒是有特权的关系户,不管不顾地都透露给林辜月。归根结底也是谈论怎么应对越来越萧条实体书和杂志市场,以及友商的竞争。接着他又问:“小婷老师大约过几天又会来问你,可否转型去写别的题材的作品,你打算怎么回答?”
林辜月大笑了好久。
“你是说,让我写校园青春自传体散文,把我的照片挂在网上,添油加醋地打造成‘天才文艺美少女’那件事?”
“……是,我也觉得很离谱,其实小婷老师也一直说这个提议太恶心人了。不过,隔壁出版社正是这么做的,书和杂志都卖得可好了,同样都是做青少儿市场的,我们出版社的人眼红很久了,造星的收益比造书的收益大太多了。”
林辜月想了一会儿,说:“老实讲,如果可以让《童话森林》继续下去,我可能真的愿意尝试。可是《童话森林》没有了,我没有再这么做的理由。还有,哥哥,你知道我有个妹妹叫作梁好吧?她总说我是她的动力和方向,虽然我不敢赞同这件事,但既然已经是了,不管怎样,我都要在她眼中保持最基本的纯粹性。我一直忍不住地把梁好当成另一个我自己,所以,我想给另一个自己造一个可以继续幻想的梦。”
郑克说:“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会想办法帮你回绝。”
林辜月默默,问:“哥哥,我这么想,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吗?”
“对出版社来说不正确,但对你来说十分正确。”
“那么就是正确的,对吗?”
郑克没有正面回答。他们又简单地聊了一下出版社内部的事情,最后郑克承诺她的书一定会出版,作为《童话森林》的停刊纪念和出版社的周年献礼之一,会邀请吴栖写一篇前言,盛赞林辜月是最好的徒弟和接班人。
“但是我并没有在私下和吴栖老师接触过……”
“这个噱头不可能再拒绝了。辜月,写书也是在做买卖,不比其它行业清高洁净,你尊重梦想的纯粹性,也得尊重商业的纯粹性。你不要总是去揣测一件事背后的意图,也可以单纯观看这件事的发生。”
“哥哥,你太像大人了。”
“我就是大人。这也是你将要面对的现实,我并不想在你面前装模作样。你就把这些当作西装领带,所有的噱头都是为了让一个人的信用可视化,从无形到有形。说实话,读四年本科的作用也不过如此,一再虚构,一再魔术。”
林辜月想起宋等等当年劝她转学去市一小的那番话,也是一副正义的强调翻译现实;一切都是为了还是孩子的她好,所以才摆出架子。
而同样的,她太年轻,什么都没经历,实在无法在他们面前拿出成熟的逻辑进行辩解。联想到她精心写就的申请文书,甚至可以说,她已经和他们完完全全站在一起了。
确实,西装领带是体面的缎带,但也是趁手的绳索,任何比你得高的人都可以很顺便地把你吊死在天花板。她心底这么悲观地想,却没办法这么说,忽然笑:“哥哥,我还是觉得你和等等姐姐最天生一对了。”
而林辜月自己,也没有太辜负他们的经验之谈。
今天住家停电了,房间本来就没有空调,这下连电扇也不运作热气将木床烘出一种奇怪的朽味。
耳机循环了一夜万物股长的《yell》,天亮了,领居家的派对终于消停。
林辜月穿着轻薄的睡裙,擦了一下脖子上的汗珠,在电脑关机前,读完最后一篇读者来信。
接下来只能休息两个小时了,她很平静地闭上眼,一抹刚出生的烈光直直打穿百叶窗,滚热地落在她脸上。
她被晒得心慌,翻了个身,从微眯着的眼缝里看到一只黑色的小飞虫在撞墙。
林辜月在心里大骂道:“到底是谁喜欢歌颂夏天。夏天一点都不好。”
下午放学回来,林辜月昏昏欲睡,本想和住家妈妈说今晚她可以省略掉晚餐,但住家妈妈说,一会儿要来个记者采访她和elsa。
住家父母一共有四个小孩,三女一男。大姐和二姐都在读大学,老三是男孩,十二年级读了一半便辍学,现在不晓得在哪里混日子。elsa是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先天性双腿肌肉萎缩,但和她的姐姐们一样成绩优异,甚至更胜一筹,年纪和林辜月一样大。
elsa同时也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拥有黑头发与深棕瞳孔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