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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赌

夏国军中大乱。

夏国国土,纵横千里,却并非沃野。广漠戈壁,零星草原湖泊,骏马与青盐倒是不缺,粮食与布帛却很稀罕。因此,在熙朝边境上打草谷,是夏国人的一门好生意。

夏国六大部族,皆有自己的地盘、兵马与势力。以往南下掠境时,各部族各自为阵,所掠之物,也各进各的腰包。即便是这次与熙朝的大规模战争里,六部兵马,军事行动上统一听从嵬名皇族的调遣与指挥,但是,战场上的获利,周边县郡的抢掠,仍然是先到先得,抢到就算事的。也就是说,谁的兵更强,马更壮,谁就能在夏国活得更滋润。

如今,两国要停战谈和。谈和是好,屈膝臣属,换来源源不断的紧缺物资,可是谈来的利好,却只是嵬名皇族的,或者说是整个夏国的,跟下面的部族,却没有什么关系了。即便有,也是等着嵬名皇族的施舍垂怜,分些残羹冷炙,哪有横刀立马,肆意抢夺,看着哪块地儿肥,就抢哪块,来得痛快与实惠。尤其是对那些兵力强盛的部族来说,更是如此。

因此,当两国僵持了一年多的拉锯战争,已经积累了夏国六部损兵折将还吃力不讨好的怨言之时,夏国皇帝递往熙朝的停战求和国书,便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六大部族,一大半的头领,暗地里串通起来,合计了一下,撺掇着二皇子嵬名昆搞事。

他们给嵬名昆的理由是,两国谈和,熙朝会释放他的兄长嵬名霄回来,还会娶个熙朝公主,找个熙朝皇帝老丈人作靠山。那以后这夏国的皇位,就真的跟他这个二皇子无缘了,即便他骁勇善战,有目共睹的,比他的皇兄还要能干。

嵬名昆一听,以为然,便趁着月黑风高,提着刀进了军中主帐,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想要在父皇的病榻前进一番忠言,述陈谈和之弊大于利。后来,等他出中军帐之时,夏国皇帝驾崩了,而嵬名昆,成了老皇帝临终前传位的夏国新皇。

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中军主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里面的侍女、侍卫,连同皇帝一起,全部死光了。

总之,进谏变成了弑父,争权变成了篡位。

嵬名昆军中继位,马上中止了与熙朝的和谈,并允许各部兵马自行出击,于熙朝边境线上抢掠。六大部族里,自然就有许多拥护的,立马准备出营去战,也有少数老皇的忠臣,以及嵬名霄的拥趸,想着这事发突然的蹊跷,想要忠心为旧主讨个公道,便调转枪头,对准了自己人。

就这样,夏国军中,乱成了一锅粥。

而对这样的局面,对面的熙朝西北军,还是非常乐见其成的。因为,有一个说不得的原因――从某种意义说,正是好战的夏国人养着他们这数十万的西北军。只要还要打夏国人,朝廷的军饷与物资就会源源不断地运过来,他们就会有军功可以挣,有赏钱可以领。若真的停战交好,那他们还真的只能解甲归田去。

所以,等到夏国内讧的消息传进玉京城,呈上熙朝皇帝的御案之时,边境线上,已经擦枪走火,星星点点地,打了起来。

皇帝一边阅了急报文书,一边揣度着西北边境上的状况,又急传了几个要紧的臣子来,亮了文书,听这些铁嘴铜牙们分析陈词一番内外时局,军政利害。一天的议事下来,听了条陈一箩筐,却少有说到他心坎上的。到了夜里,皇帝终是将软禁在含章殿的安阳公主召了去叙话。

皇帝屏退了左右,连最亲信的梁总侍也给赶到外面候着,父女二人在御书房里面,关起殿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惊心动魄的话。

“夏国内乱,新皇继位,无意与我大熙谈和,阿奴,你若是朕,你会如何决策?”皇帝坐在御案后面,慈眉善目,问询女儿的意见。

直接拿军国大事问她,并要她自拟君王来作答,这可是平日教导太子时,也不曾有过的青睐与器重。

安阳公主跽坐在侧边,便陡然睁大了眼睛,吓得心跳一漏,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地嚅嗫着双唇,微微挂笑,脑中却是电光火闪地飞转起来,思忖着应对。

父皇陛下究竟是何意?是想撤了与夏国已故老皇帝的和亲之议,然后趁火打劫,强行用兵,一锅端了夏国?还是想撤了与储君嵬名霄的和亲之议,顺水推舟,承认嵬名昆是夏国新皇?

几息凝神镇静,夜长欢心中骤然升起的希望,便又骤然熄灭下来。

以熙朝目前的国力,前者不是明智之举;以父皇向来的心性,后者不是上邦之为。所以,皇帝心中所想,仍然是和谈、议亲,用□□物资收买一个臣属之国,做一笔隔岸观火、坐收渔利的买卖。

于她,其实没有什么转机可言。

“儿臣不敢……”夜长欢敛下绷紧的双肩,垂下头,嚅嗫了半天的唇边,终是吐出些不情不愿的娇气字样。

她的命运,她拧不动,还非得让她亲口再说一遍吗?

“你但说无妨。”皇帝倒也不恼,但也不依不饶地,非要她说。

夜长欢复又抬眸,隔着堆积如小山的书案,看向皇帝的脸,借着壁上明珠,案头灯光,那盛年天子的华发与皱纹,清晰可见。她突然心中一软,便如摸着父亲的心一般,将他早就盘算于胸却偏要拿来考问她的决断,乖巧老实地答了出来:

“放嵬名霄归国,派兵助他夺位,并继续与他谈已故夏国先皇的求和之请,联姻,臣属,岁贡。”

夜长欢说完,突然感到一种明明明看见一个坑,还自觉往里边跳的蠢笨,遂有些讨厌自己的太聪明,太懂事,不觉偏开头,眯眼去看壁上珠光,那珠光有些刺眼,她又眨巴眨巴双眼,抬手背揉了揉,低头去看地上的茵席纹样,长睫垂下,掩住了眼中的水汽。

皇帝却是眼中一亮,颇有些探究神光,略略偏了身躯,依靠在凭几上,抬手捋了一把虬髯,问话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赞赏与鼓励:“你继续说说,派何处兵?遣那位将领?”

夜长欢被问住了。

她不是答不上来,而是突然看清了一些局外的局势,想通了一些节外的关节,明白了皇帝的召她来叙话的用意。然后,又惊……又喜。

派熙军入夏国境,最占地利与人和的,便是与夏国人周旋多年的西北军,熟门熟路,什么都摸得门儿清;而西北军由裴家经营多年,需得派裴家的嫡系将领挂帅,才能使得动其中的精锐。

可是,入敌境,拥新皇,若是将来嵬名霄坐稳了江山,与熙朝作了友谊之邦,这支曾经在他患难之时帮过一把的西北军与那个挂帅的将领,便是两国的盖世功臣了。

西北军已经军功累累,裴家已经功高震主,如何能够再去助长裴家的军功与声势?

这便是皇帝的问题,借何处兵?遣哪位将领?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顾忌。皇帝想用裴家与西北军,却不想把功劳算在他们头上!

这道难题,该是如何破解才好?

“选西北军骑兵精锐,为和亲公主嫁妆,随儿臣入夏国境,听儿臣号令差遣。”夜长欢正了腰背,微微低头躬身,字正腔圆地说来,算是回答了皇帝的问题,也算是主动请缨。主动请嫁嵬名霄,主动请去夏国,主动请求领兵,去杀伐。

从皇帝眼中映出的跳跃灯火中,夜长欢几乎可以笃定,这正是他想要她做的。

躲不开,逃不掉的,不如迎头而上,在绝处的背面,去寻找生机。

而此时此刻,她终于在这该死的绝路中,看到了一线转机。

西北骑兵做和亲嫁妆,既要尽其用,又要没其功。关键在这个去和亲的公主,有没有本事,充分利用这一次名义上的掌兵机会,将一支姓裴的军队,变成自己的军队,当然,还要有本事,防止这份名义上送出去的嫁妆,真正变成了夏国嵬名氏的。

所以,她想赌一把。

跟自己赌,看自己能不能挣下这份盖世的功劳。只要她在父皇面前证明了自己的能力,那么,她的价值,也许就不仅仅是一个只配送出去的和亲公主。

跟皇帝赌,赌皇帝心中的权衡取舍。如果她手握重兵,比起让她终生留在夏国,兴许让她在事成之后,带着这支重兵归国,更稳妥。

这样一来,夏国之行,便不再是绝路,而是出路。

夜长欢定了心意,便抿着唇,听候她父皇的定夺。

初夏的静夜,安静得只听见自己的鼻息,陈年的宫室,雕梁画栋间散着浓浓的木息,皇帝凝神看着她,依旧是赞许的神色,但也沉吟良久,没个准话。

多年以后,安阳公主想起这场豪赌,忆起这夜的御书房叙话,仍觉得唏嘘不已。她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和亲的公主主动请求兵权,冒的是怎样的大不韪?连要领的兵是什么样,要合作的嵬名霄是什么样,要面对的对手是什么样,一切的一切,前路的未知、棘手与凶险,都没有丝毫的概念,单单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归来,就义无反顾地请求离开,这得是多么大无畏的勇气?

不过,幸好,兴许那一夜,她的父皇,也有些晕了头,许久的沉吟之后,居然还真的同意了将一支国之精锐,交给她去折腾。

又跟考功课一般,问她:“若西北精兵不听你调遣号令,你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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