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有时候,行动比言语更有力。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行动证明,裴煊心里,并没有生她的气。
不然,为什么会亲她,摸她,夸她,戏她……还说什么来着,哦,说水里凉了,让她快起来……说让她安心睡觉,他就在隔壁……
这可以算是关心她吗?
善于自我安慰的安阳公主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味,反复地论证,想要揣摩惜字如金的裴大人的真正心境,越想越以为然,不觉笑出了声。
紫苏和半夏进来,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打眼见着公主抱膝坐在床榻上,咬着半片樱唇,笑得一副花痴模样。两侍女不觉,对视而笑,就冲着公主只字不提她俩放裴大人进屋这事,就证明她们做对了,虽逾了规矩,但从心合意。这不,瞧这光景,公主殿下心情不错。
安阳公主的心情,从这一夜开始,就一直不错。
越往西北走,天气越炎热,道路越难走,驿站的条件,也越来越差。白天在烈日下,坐车坐得浑身汗湿,骨头散架,手脚浮肿,夜里还要常常忍受简陋居室,硬板床铺,蚊虫叮咬。饮食也越来越不考究。
但是,这些都影响不了公主殿下的好心情。
虽然裴煊看起来还是那么一副冷眉冷眼,公事公办的作派,但每日总会捡个时间,单独与她说几句话,或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那种眼神,就像例行检查他押运的货物,胖瘦变化,损坏有无。
就是这样一种眼里看不见她但心中有她的感觉,夜长欢觉得,很满足了。在成日的前呼后拥,众目睽睽之下,有些藏着掖着,偷偷摸摸的小欢喜,怪刺激的。
比如,车马在烈日下行得久了,裴煊会差身边的小厮柴胡来问,公主热不热啊,累不累啊,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休息啊。虽然明明很热,夜长欢还是会一边拼命打着纨扇,甩着满额的汗,客气地跟送亲使的钦差柴胡大人说,不热,不累,还是行路要紧。
她怕耽误行程,怕这么多人站在烈日下,陪她乘凉透气。
比如,经过一些郡县村镇,遇上有特色风味吃食的,裴煊又差柴胡来,那什么什么的,是个什么什么味儿,公主想不想吃啊;虽然听着就很馋,明明很想吃,夜长欢还是会暗自吞着口水,礼貌地谢绝了,转头去吃那些无味的干饼与凉水。
她怕裴煊觉得她好吃嘴馋,也怕此刻放纵了口欲,更难适应后面的艰难。
心有所依,菜根也香。
有人,关心她,爱护她,夜长欢反而觉得,应该珍惜这种爱,不能给轻易挥霍了,要多积些攒些,拿来换一个更好的未来。是的,她不是出来郊游的,而是出来找寻未来的。
这就是安阳公主的和亲之旅与心路历程。
前所未有的内心充盈,也就前所未有地吃苦耐劳。裴煊就像一道甘泉,滋润着她的心田,给予她面对的勇气。她硬着头皮走出了玉京,却意外地看见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一个让她能够像男儿那样去作为的广阔天地。
像男儿那样,去逐鹿,去拼搏,去杀伐,去争夺,不叫苦,不喊累,只流汗,不流泪。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只流汗不流泪的滋味,真正体味起来,也是够人消受的。
六月的天气,烈日正当空,荒寂起伏的坡地,颠簸扬尘的道路,缓慢行进的队伍,厚重沉闷的马车里,安阳公主手中的纨扇,已经拍成了飞蝶的翅膀,仍然无济于事。背心的汗,湿透了中衣,头上的汗,浸润了鬓角。
“至于热成这样吗?去外面骑马,就透气。”
对面坐着的嵬名霄,好心地给她建议。夏国皇子,借议事为由,抛弃了自己的瘦马陋车,爬上熙朝公主这辆宽阔华丽的马车,已经好几日了。
安阳公主无奈,夏国的情况,只有嵬名霄最熟,要想多听些有用的信息,只能勉为其难收容他,反正,马车宽大,多他一个不多。再说,有个多嘴又毒舌的人,说些闲话,也不至于无聊。
“不,我怕晒黑。”夜长欢探头从撩开的窗帘边,看了看外面的灼灼日头与烟尘地面,摇了摇头,当即拒绝了这个建议。比起闷着热,晒成黑炭更可怕。玉京以白为美,她以后还要回去混的。
“你去了夏国,多待上几个春夏,就不怕了。”几日下来,嵬名霄已经能够自如地与她说些玩笑话。遂抬手在自己面皮上捋了一把,用长年饱受日照的黝黑肤色现身说法。
“所以拉,不管怎样,我都要回去。”夜长欢扔给他一个白眼,手中纨扇摇得噗噗作响,趁机表示对那野蛮之地的嫌弃。
嵬名霄动了动嘴角,忍住不去与她继续斗嘴,只还她一个白眼,便指着两人中间小案上摊开的羊皮地图,接着说正事:
“想好了,就这里。”他用食指指腹在舆图上某处虚画了一个圈。
“永乐城?”夜长欢侧身垂头,用扇柄点着那处标识,辨认出了地名。
“对,永乐城,我母亲没藏氏的老家,地处高地,城坚墙厚,易守难攻。”嵬名霄点头。
这两个人,已经摊着地图研究了半日,择一个进入夏国之后的落脚地。
“永乐城中现在是我舅父主事,虽然我母亲不在了,但没藏家应该还是会认我。且此城距延州不出两百里,沿途防务稀疏,从延州出发,三两日功夫,就可以进城。可以永乐为据点,再图凉城。”嵬名霄又将心中思索逐一陈述。
“……”夜长欢垂眸看着地图上那个小圆点,扇柄轻敲,沉吟不语。
她多了一个心眼。
照嵬名霄所言,他的母亲出自没藏家族,没藏氏是如今夏国六部中最有可能支持他的部族,从地图看,永乐城与熙朝边境重镇延州最近,可进可退,亦是最佳选择。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为什么嵬名霄会磨蹭了半日,才指出这个地点来。
“你舅父家里,有些什么人?”夜长欢凭着一种直觉问来。这个永乐城里,一定有什么让嵬名霄忌惮的事情。
嵬名霄扬起眉尾看着她,像是惊讶于她的敏锐,片刻,才嗤笑一声,叹息到:“舅父有个女儿,去年就说要嫁给我。”
“正好啊,娶了她便是,我可以替你主持!”夜长欢拍着手,半开玩笑地说到。
家族联姻,本就是借势与合盟。在夜长欢看来,嵬名霄大可不必如此为难,一个势单力薄的落难皇子,企图打翻身仗,就算是通过娶一堆的老婆,来寻找靠山与助力,也不为过。
可夜长欢没想到的是,这个夏国大皇子,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别扭。见他皱着眉头,摇晃着脑袋,大约觉得她的主意是恶搞:“我带着你去永乐城,又去娶她,算什么?”
“哈……”夜长欢被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也一板一眼地与他讲道理:“首先,你不用担心我,你想要娶谁,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不在乎;其二,你如果是害怕你的小表妹在乎,我可以私底下去跟她解释清楚。”
反正,她对嵬名霄没企图,所以,乐于助人。
“你……”嵬名霄本想说她有病,起齿又想起,都快说成了口头禅,便赶紧作罢,有些想解释一番自己的难处,“我……”转念又觉得跟这有病的人废话什么,他的处境与心情,说了她也不懂,索性省了这多余的口舌。
夜长欢见着他你你我我支支吾吾地,舌头打结,便美目盈笑,玩味地等他下文。
嵬名霄重哼一声,抬手扶脸,看向窗外,却又彻底噤声了。
“公主,裴大人过来了,说有事与公主商议。”车内两人少息静默,紫苏的声音却在车窗外清晰地响起。
“请裴大人上车吧。”夜长欢心中一喜,赶紧扬声接话。走了这么多日,白天里裴煊都不怎么搭理她的,最多支使柴胡传几句话,这会儿突然要跟她说话,她好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