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香菱又犹豫了片刻，但是她的内心在渴望着一个答案，那个答案黛玉给不了她，宝钗给不了她，湘云也给不了她。

她需要的，是一个此时此刻，在身份上，和她相同的人，给她一个答案。

而此时刚刚丧母的袭人正好是那个最好的选择。

香菱缓缓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袭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说，可是这个情绪压在自己的心头好压抑，她需要一个人去诉说。

袭人震惊地听着香菱诉说的故事，她没有想到，香菱竟然也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哪怕这个人家和贾府不能比，但是也是能有人伺候，舒舒服服地过着生活的。

可是现在。

她看着香菱现在的身份，想着曾经听说的她的过往，甚至比自己这个贫穷人家出来的女子是一样的。

震惊过后，她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绪在看香菱，大概是可怜和羡慕杂糅在一起的复杂心情，又不能完全否定到底有没有那一丝丝的嫉妒在心尖滚动。

可是她也搞不清楚，这一丝嫉妒到底是在嫉妒香菱些什么。

袭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清楚香菱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话。

她只能拿起茶壶又给香菱添了杯茶后，清了清嗓子正要安慰香菱，却被香菱接下来的话，震惊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恨过你的父母吗？”

香菱的声音压的低低的，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袭人的耳朵里。

袭人拿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抖，下意识的往四周看去，发现没人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怨恨父母，可以以抱怨的语句说出来，并不是不可以。

但是如此郑重的说出来，那便是不孝了。

一个不孝的人，又让人如何相信她的“忠”呢？

“忠”“孝”两字，向来是封建社会用来稳定社会的两把最有利的武器。

袭人下意识就要摇头说不，可是当她看到香菱的眼睛时，却缓缓地点了点头。

为何不恨？

袭人忽地觉得自己心里如撕裂般的疼。

家里最困难吃不上饭的时候，家里将她推了出来，把小小一个她卖进了一个陌生的大宅里。

她还记得自己被人带着，与好多小女孩一起踏入这个大宅里的时候，觉得这里好压抑，好恐怖，甚至偷偷地在被窝里哭过。

那些教规矩的嬷嬷们让她们去学那些不明含义的礼仪。

让一个连银子都没见过的她去认识那些名贵的金银玉器。

让一个连饭都没吃饱过的她去认那些珍馐美味。

让一个衣服上带补丁的她去认那些锦衣绣袄。

她慌乱不安，又隐隐对里面的世界产生了向往，她不敢不好好表现，她怕被赶出去，甚至害怕回家。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害怕回家，不是害怕再也看不到这些好东西了，而是知道，回家以后再次被卖，很有可能来不了这么好的地方了。

后来在贾府慢慢站住了脚，她便用心伺候着每一位的主子，因为她害怕，她不想也不敢回家。

她只能努力让自己在宝玉房间里，成为一个说的上话，离不开的丫鬟。

宝玉那次，她多少带了些逗弄小孩子的意味，只是没想到事情竟然向另一个方向发展。

事情本就是她挑起来的，她若是不问，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可是她当时也不知道，这事真的就发生了。

事已至此，她便也再没有任何的保留，用各种法子要将自己留在贾府里，眼看着就要成了，却被太太和宝玉两人给断了念想。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恨父母吗？

当然是恨的，特别是看到哥哥在家过的越来越好的时候。

她拿了银钱东西回去，父母那满脸的笑，让她又满足又心酸又恨。

为什么？难道生她下来，就是为了让她给家里换这些东西的吗？

她很想问问父母，他们知不知道自己是用了什么，才换回了这些东西。

他们有没有想过，若是自己遇到了恶主，也许早就没命了。

母亲去的时候，她跪在灵前，痛哭流涕。

那一刻，看着棺材，她忽地想起，好像母亲，在家里，从来没有过决断权。

袭人松开壶把手，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看向香菱，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香菱缓缓道，“我在想，我们这种人，到底有没有资格有家。”

袭人从不是个很有灵气的人，她并没有听懂香菱的话。

“我一直是个没家的人，我也不求自己真的有个家。我不知道一家人要如何生活在一起。曾经，我恨过我的父母，我看着周围的女孩子们，想着我也许也是被卖掉的，他们也告诉我是被卖掉的。

袭人，哪怕我知道我是被拐走的，我也是对父母有一丝的怨。为什么不能再找找我，为什么转身就出家。

没有家的人，最想要的是安定，可是我刚刚安定了下来，为什么他们又出现了，像一场美梦一样。

可是万一，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呢？”

袭人从香菱喃喃的言语里听出了些什么，香菱并不是在怨父母，而是在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