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 高门女的被迫营业日常 - 瓜栗闲闲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三十一章

翌日阴雨绵绵,林府的大小主子们昨夜怀抱浓愁,自是一夜无好梦,天不亮便陆续起身梳洗,陆氏带着两个姑娘过鹤寿堂来请林老太太用早饭时,郭妈妈刚为她簪上了平日最喜爱的一支灵芝竹节纹玉簪。

幼云再见祖母时,直觉她一夜苍老了许多,耷拉着松弛的眼皮,神情萎靡的端着一碗碧梗粥,搅动了半晌也不曾喝下一口。

陆氏局促不安地服侍在旁,换过一碗糯甜的八宝粥进给婆母,凑近了恳求道:“老太太您多少用一些粥罢,等下去了都督府还不知多早晚才得回来呢,走这一趟已是叫您受累了,若您再有个好歹叫一家子儿孙怎么过得下去。”

林老太太失神地摇摇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扔下汤匙站起身,略显佝偻的脊背一下子挺得板正端方,语气里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能不能平安过关就看这遭儿的了,咱们早去早回,轻省些别太打眼了,只些须带几个可靠的人儿就成,马车也给我换了那辆黑漆平头的来。”

陆氏熟知婆母的脾性,早就安排得八九不离十,今儿连套车的马夫都是签了死契的。婆媳俩嘱咐两个姑娘好好看守门户,只带了几个心腹婆子就出门而去。

今日幼云舒云远比前年等三哥哥放榜那回更忐忑,幼云抱着一个掐丝珐琅团鹤手炉盘坐在空落落的炕上,一杯接一杯地灌下滚烫的茶水,方才觉得全身的血液不至于冷到凝固;舒云强装镇定,拿起一个绣绷却连绣花针也捏不稳,一片叶子还没绣出来食指就被戳出了三个血珠。

若说昨天幼云还是个旁观祖母如何发火的戏外人,此刻她已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此事不平,一家子谁也跑不了。

都督府离林府并不太远,一来一回半个时辰足以,巳初一刻,林知时父子前脚刚散朝回来,林老太太婆媳后脚就在二门处下了车。

幼云原以为今日都督府内会是一场耗时的拉锯战,没成想她们竟回来的这么早,心下暗道不好,看这情形吴家不是爽快答应就是一口回绝了。

果然林老太太自进门起就面色阴沉,先把两个姑娘打发去了梢间严令不许出来,再由郭妈妈搀扶着坐上堂中的紫檀木剔红靠背宝座,一手撑在小几上抚着额头,有气无力道:“去把那丫头带过来,给她个了断罢。”

轻轻一句话,明明白白地告诉林家众人,这局是挽救不回来了。

幼云站在一墙之隔的梢间闻言没有急着哭天抹泪,反而先是舒了一口气,就好像头上一直悬着一把利剑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现下它终于落下来了,那便受着就是,反正这鬼地方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讲。

林老爹就没她这么想得开了,踉跄着脚步走到林老太太跟前,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母亲,吴家…吴家是怎么说的?”

林老太太想起方才那般难堪的场景,自嘲地笑了一声,别过头去冷声道:“还能怎么说,就是不要七丫头呗!吴家大哥儿便是有十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也轮不上咱家那个没皮没脸的下作东西!”

“是…吴夫人这么说的?”林知时甚觉面上无光,且不知家里三个爷儿们以后如何去面见同朝为官的吴都督,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怨气直往上涌。

林老太太挥挥手挡开陆氏递上去的绿釉茶碗,只闭着眼答道:“吴夫人是明人不说暗话,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也没拿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儿来恶心人,回绝得斩钉截铁,都没叫我们婆媳俩再多说上一句。”

陆氏暗叹吴夫人好手段,一早猜到林家人要上门去求,里外早就安排好了,磕头哭求的机会没给,说一句送客立刻有连山排海的丫鬟婆子冲出来裹挟着她们推出了二门,她们婆媳俩这辈子还没这么丢人过。

林知时默然了,有些失魂落魄地瘫坐在近旁的大椅上,重重叹息一声,陆氏不敢坐下,只站在椅边搭着他的肩,一低头便是一连串滚圆的泪珠洇进衣襟,颤声痛心道:“这可怎么好,三哥儿还没……”

“回老太太,七姑娘带来了!”两个粗壮婆子左右挟持着娇云进来打断了陆氏的悲鸣。

幼云舒云挣开奶母的手,站在珠帘后偷偷向外看去,不过一天一夜未见,娇云已不复往日的明丽娇艳,面容污秽,衣裙潦草,散乱着一头乌黑秀发昂首直立在堂中,脸上挂着一副倔强不驯的表情。

“让她跪下!”林老太太毫无耐心,一上来便发难。

粗使婆媳力气颇大,下手难免没轻没重,只往娇云腿弯处踢了一脚,娇云便“咣当”一声直愣愣跪在地下,她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也不肯服软,依旧硬梗着脖子,赤红的眼睛里明晃晃盛满了狠戾决绝之意。

林老太太见此不怒反笑,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紧紧盯着她秀丽的脸庞,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有能耐把天戳个窟窿,苦果自然也得你自己来吞,你说,如今怎么办罢?”

娇云扫视了一圈视她如仇敌的伯父伯母和堂兄们,毫不畏惧地冷哼一声,硬气道:“孙女年纪轻没经过事,自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的,若祖母要孙女的一条命只管拿去便是!不过要我死容易,只怕我一死便再难挣回全家的脸面了!”

她转着一对黑漆漆的眼珠,边说边特地往林行策处瞟了两眼,嘴角勾起一丝}人的微笑来。

林老太太脸上嘲讽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很干脆的转头唤来郭妈妈:“听见了么?她这是一心求死呢!还不快快把东西拿上来!”

郭妈妈面无表情地往地上放了一个托盘,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哄小女孩儿午睡一样,蹲下身子劝道:“七姑娘,这里有一条白绫,一杯鸩酒,老太太说姑娘爱漂亮,好歹下葬的时候不叫你身上落下什么人的伤痕,剪刀匕首便免了。姑娘快从里头挑一个罢,早些上路还能早些投胎,姑娘放心,太太最是个妥帖的人儿,丧事一定给你办得好好的。”

幼云隔着珠帘的空隙定定地看着地上的白绫毒酒,没由来地想起许家哥儿那一身素白的身影,他的眼神也常常如这酒水一样清澈见底,可惜了,偏是有人不惜福。

娇云不可置信地看向堂上端坐的林老太太,硬撑着摇摇欲坠的信心伸出手,在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银杯时打了一个激灵,霎时间疯了似的抄起托盘往地上猛砸两下,又使出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郭妈妈,手脚并用地爬至林老太太的宝座下哆嗦不止。

她仰起惊慌失措的惨白小脸,攥着林老太太的衣角哭嚎道:“祖母,祖母!我是您亲孙女呀,您不能这么对我!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罢!我要是死了,我爹定会伤心的,求求您了!”

林老太太坐在上头冷笑连连,一指戳着她的额头讥讽道:“你刚才不是刚硬得很吗?要我饶了你,也不看看满屋子被你这个下作蹄子带累的兄弟姐妹们!你瞧瞧自己配也不配!少拿你爹作筏子,他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你若不肯痛痛快快的选一样去,那就只好我替你来选了!”

娇云方寸大乱,满面泪痕地攀上林老太太的膝头,大声叫道:“祖母,祖母!我要是死了,可就再也圆不回来咱家的面子了!八妹妹九妹妹,还有三哥哥又如何能走得脱呢?不若、不若您替我去吴家提亲罢,只要我进了吴家的门,这事儿就能掩盖下去了,咱们、咱们都……”

“闭嘴!”林老太太怒喝一声,一脚踹开了她,拿起桌上的茶碗就照她头上狠狠砸去,愤恨道,“辱没家门的腌N东西,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良心都叫狗吃了!吴家大哥儿再不济,能娶一个七品官的庶女做正房太太?说出去不得叫人家笑死!偏你还敢痴心妄想,使出此等鬼祟技俩,想叫全家给你陪葬?你做梦!”

娇云额角流血不止,任由温热的液体划过她的脸颊也顾不上了,猩红着双眼在两个婆子的臂弯里疯狂挣扎,嘶哑着嗓子吼出最后一句:“祖母,求您去试一试呀!”

林老太太气得面色发紫,指着她骂道:“我就让你死得明白些,老实告诉你,今早我和你伯母已经去过吴家了,可笑我们连个做小伏低的机会也没有,就叫人家下了逐客令!吴夫人说了,门第出身还是其次的,就是换了首辅尚书的闺女来,她也不要这般不知廉耻的!”

陆氏在两个哥儿的安慰下好容易才止住眼泪,冷眼瞧着娇云瘫软在地的楚楚可怜样儿,心中厌恶至极,走上来又补了两刀:“七丫头,你还以为自个儿做得天衣无缝呢,嗯?别把别人都当傻子了!你这些从小娘处学来的肮脏手段能骗得过谁?吴夫人还能看不出来?你死了这条心罢,吴家是不会要你的!”

这回娇云是真的害怕了,呜呜哭着磕头求饶了一阵,见老太太不为所动便有些疯魔起来,歇斯底里地高声呼喊道:“怎么会这样,小娘说只要拿捏住了一家子的名声,便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不会的,不会的,定是、定是你们没用心,我不管,你们都给我去想法子,我嫁不进去谁别想好过!”

林老太太怒不可遏,把桌几拍得震天响,厉喝道:“岂由得你放肆!来人,再拿一杯鸩酒来,她不肯喝就给她灌下去!”

两个粗壮婆子死死按住叫骂不已的娇云,她犹如一条甩着尾鳍垂死挣扎的鱼,俏脸扭曲,神情可怖,幼云舒云心里一阵泛着恶心的难受,双双背过身去不再偷看。

大概是娇云的命不该绝在今日,还不等郭妈妈倒好一杯新酒,门外忽地跑进一个老脸皱成一团的婆子,她来报说舅太太已进了二门,正往鹤寿堂这边过来。

娇云一听也不挣扎了,十根手指慢慢松脱了婆子们的衣襟,半疯半傻地喘着粗气笑道:“哈哈,我不该死,老、老天不叫我死,这是、这是放我一条生路呢!”

底下的儿孙们闻言俱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望向堂上的林老太太,老太太踌躇片刻,认命似的缓缓道:“舅太太想必就是来过问此事的,咱们既是一棍子打不散的亲家,少不得要老老实实透个底儿了。如今闹成这样,以后哥儿姐儿们就更要靠舅老爷多帮衬了。”

林老太太瞧着这满地的狼藉,接待外客实在不像话,便一挥手叫婆子们把娇云架到边儿上去,暂且容她多活一会儿,下头的丫鬟手脚利索地拣拾起茶碗的碎瓷儿,郭妈妈则小心地把银杯白绫藏去了里间。

张夫人走进来时,林家众人俱已重整了神色,陆氏假作自然地接了她上坐,又叫几个孩子来见了礼――除了被扣在一旁的娇云。

张夫人略看了看地上没来得及抹去的茶水渍,便知林家刚刚闹过一场,她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寒暄了没几句便径直提了起来:“看样子是我来得不巧了,不过这事儿不来问上一问也是难得安生的,昨儿国公爷就三催四催的了,拖到今日少不得要来叨扰府上一回。”

林老太太心中一刺,面带羞愧,沉声道:“我们家出了这样没脸的荒唐事,只怕也叫国公府受了带累,来问一句也是应该的,舅太太尽管说,我们无有不答的。”

张夫人朝满头血污、狼狈不堪的娇云瞄了一眼,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笑了笑改口道:“原本是想问问究竟是家里的哪个姑娘出了事,外头众说纷纭也没个准数儿。前夜国公爷在家愁得觉都睡不着,生怕是幼云出了这个岔子,还是昨儿承宣伯夫人递话来打了包票说绝不是幼云,我们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眼下…呵,也不用问了。”

幼云挨着舅母的大椅抬头看了看她,见她神色间一片坦然大方,不由得暗叹:地位高腰杆硬就是不一样,亲疏之别也是可以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的。

林知时好似叫人照脸上扇了两个耳光,羞惭得抬不起头来,只朝张夫人一拱手,歉然道:“家里管教不严酿此大祸,叫舅老爷舅太太看笑话了。”

“都是亲家说什么笑话不笑话的,不过…府上预备如何了事?”张夫人素不爱嗦客套,只拣了最要紧的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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