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受了轻伤的吴宣被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使王鸿渡顺路捎回吴府时,留守都督府的婆媳俩正心神不宁地带着一众仆妇家丁聚在正厅。
吴夫人眉头轻拧,后背直冒寒气却还强自撑着稳坐堂中,手里轻轻拨着一个白玉填金平安纹茶碗,时不时地深吸一口气缓缓紧绷的心神;舒云捧着肚子坐在下首,面色沉静如水,深低着头不敢出声,老实说比起前去救驾的公爹夫君,这会儿她更担心进宫领宴的小妹。
吴宣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的搀扶进来时,长桌上还摆着一长溜儿鲜艳华贵的布料,宫里传来诡异的钟声前,吴夫人正拉着舒云量尺寸、挑料子,揣着补偿的私心打算给她多做几身宽松的新衣裳穿。
舒云不傻,自来只有儿媳拿嫁妆里的好衣料孝敬讨好婆母的,哪有婆母上赶着用府库里攒下的名贵布料贴补儿媳的,若不是心中有愧,她婆母也没这么殷勤大方。
舒云隐隐约约知晓其中缘由,说不恼是假的,但权衡利弊后她很快冷静下来,据春溪打探回来的说法,那个华枝表妹不仅在面儿上输得彻底,就是在吴宣心里也已经出局了。
她很聪明也有顾忌,心知这事不能来刚硬的,否则就辜负了娘家人齐齐上阵的一番维护了,况且吴宣做丈夫还算不赖,温柔体贴又素来多有维护,每回婆母让她站规矩,吴宣总是一回来就寻个由头把她救走,至今也没听他母亲的,往屋里放小星。
反正去哪家做媳妇都是有灾有难的,为了一个过气的表妹就闹翻天也不值当,舒云原打算赶在华枝被送回云南前,单独与吴宣摊牌说亮话儿,以免埋下心结,日后也不好再旧事重提。
只不过还不等她寻个机会避开婆母,宫里就突生变故了。这下见了吴宣的肩头汩汩冒血,舒云心下一沉,撂开了那些杂七杂八的盘算,慌忙起身随婆母到里间查看夫君的伤势。
吴夫人虽然心疼,但也没慌了神,见儿子还能得空回来处理伤口,便知太子那边已是掌控大局了,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因吴都督一家都是武将,平日里父子几个舞刀弄枪的少不了受些皮外伤,府里一直养着两个擅治外伤的大夫,不多会儿便从前院叫了来替吴宣诊治。
吴宣坐下先看了看目露担忧的舒云,不等身旁的吴夫人开口问,就向舒云宽慰道:“我这不过是小伤,不妨事,擦点药裹一下就好了,你快找个椅子坐下,别站着腰疼。”
吴夫人闻言圆溜溜的眼珠滚动了一下,撇撇嘴示意舒云就近在绣墩上落座,紧着吴宣问道:“怎么弄成这样,外头闹得很厉害么?你爹呢,他受伤没有?”
吴宣袒露着左胸,侧过身去让府医替他清洗患处,疼得背筋一跳一跳的,答话的声音却还平稳:“母亲别担心,我并没中箭,不过是扑倒端王的那一下,箭头在肩上划了一道口子,父亲也没受伤,正在宫里帮着威国公清剿逆王余党。京里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倒也没怎么乱,要紧的是宫里,两边杀得血流成河才分出个胜负,我离宫时逆王尚在宫里逃窜,还没被擒住呢。”
舒云连眨了几下氤氲着水汽的大眼睛,嘴唇轻咬,似是有什么急切的话儿要问,但碍于婆母压在上头,又不敢贸然插嘴,手里一方锦帕都要拧出花儿来了。
幸好吴夫人下一句便替她问了出来:“那…宫里的贵人们是何情形?逆王败退前可曾对他们下了毒手?”
“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中了毒不能动弹,现下里外全靠端王和威国公领兵支应着。”吴宣拼杀了半日口干舌燥,仰头一口喝干了舒云递上来的热茶,接着道,“圣上被狗急跳墙的逆王照胸口上刺了一刀后便昏迷不醒了,已被挪去了乾元殿救治。太子殿下为护住太子妃,后背被姜沛那恶贼剌了一刀,但听说并无大碍。”
“皇后娘娘被逆王拿刀架在脖子上差点挟持出殿,幸而宋家的一个姑娘并未喝下毒酒,冷不防拔下头簪从庆王身后偷袭,鲜血喷溅了皇后娘娘一身,这才拼死救下了娘娘。不过皇后娘娘受了这番惊吓,我护送她回乾元殿时见她还木愣愣的,不知后头如何了。”
“可怜宋老国公宁死不屈,没能等到技勇太监来救,便挡在国公夫人前头被逆贼给一刀砍了脖子,唉!我去时国公夫人已经哭昏过去了。”
“宋家的其他人都暂且无事,至多不过是些小伤,几位王爷公主也……”
“我九妹呢?她怎么样了?”舒云眼眶发酸,越来越剧烈的不安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见吴宣似是有意把幼云压在最后说,便没有耐心再一一听下去,打断了他直问了出来。
只要知道外头大局已定,皇帝及国舅爷一家死不死的她不关心,她只想知道她的九妹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平安回来。
吴夫人如何听不出儿子的意图,猜到端王妃那边大概有什么不妥,瞟了一眼快要哭出来的舒云,心头一软,对吴宣道:“你好好说,别吓着你媳妇。”
刚敷上去的药膏刺得伤口一阵阵的疼痛,吴宣顾不上擦拭额头上的冷汗,斟酌着语气迟疑道:“宫里都传说端王妃为护玉玺,受命于圣上去了宝兴殿,庆王他们丢了泰清殿后也往宝兴殿的方向逃去了,想是打算……我离宫时还没有消息传来,圣上也还没醒,现下无人知晓圣上与端王妃说了些什么,不过你别焦心,圣上到底是留了一手的,或许端王妃已带着玉玺逃出生天了。”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端王妃已被庆王挟持了。
舒云一时愣住,直如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心中压抑的悲伤恐惧喷薄而出,大颗泪珠如滂沱大雨般掉落下来,奇怪的是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居然都哭不出声音。
吴宣见舒云这副傻傻的哭相一阵心惊,推开府医挣扎着要下地,肩上包扎了一半的伤口复又裂开,纱布上渗出了点点殷红的血迹。
他无视吴夫人手忙脚乱的阻拦,一个大步走过去,把浑身无力的舒云揽入怀中,急急安慰道:“王指挥使已去调集兵马了,待这点小伤包扎完,我就随他回去助端王追剿余孽,端王妃一有消息,我立刻着人回来告诉你好不好?她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有事的。”
吴夫人一听儿子受了伤还要出去,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一挥手让府医们重新上药,自走过去劝阻道:“王大人特地把你捎回来疗伤,就是说外头没人有空照顾你们这些伤兵,叫你在家安心养伤。待他去调集兵马回来,外头也不缺人了,你就别去添乱了,端王妃有了什么消息,不用你说端王也会往我们几家送信来的。”
舒云靠在吴宣的右肩上,耳边嗡嗡的,几乎听不见吴夫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脑内止不住地闪现着过往的画面,那些与九妹在一起嬉闹打趣的时光,回忆起来都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瑰色,又轻柔又美好。
那时候呀,她们常常一起被祖母赶去稍间合法偷听,常常搭班对着偷奸耍滑的仆妇□□白脸,也常常并排躺在床榻上聊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心事。
舒云顺着潮湿不已的记忆,慢慢想起了漫天飘雪的那天幼云说的那句“若要我踩着姐姐的脊背往上爬,便是能嫁去神仙洞府也不快活”,还有昨日春溪偷偷打听来的那句“总不会叫她受这些腌N气的”,顿时悲伤不能自已。
她的哭声突然如洪水决堤般溢出口来,所有伤心、害怕、焦急都在胸腔内揉卷成一团,最终只汇集成一句话:“求你救救她。”
“好好,我现在就去寻端王一道儿去救……”吴宣最见不得人哭,当下心疼不已,一口就要答应下来,爱子心切的吴夫人赶紧呵斥着阻拦道:“你去什么去呀,能帮上多大的忙?端王那里什么勇兵悍将没有,还缺你一个?老实待着家里守着你媳妇罢。”
舒云心下一动,有几句早就攒下的关于华枝表妹的话儿犹如几根银针在心里磨转了好几圈,她想了想下落不明的幼云,突然改变了原本的主意,抬起泪水涟涟的苍白小脸,鼓起勇气对吴宣道:“本来我还想着不能枉费娘家人替我寸步不让地争赢那一场,可如今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幼云她好好的活着回来。我求你了,快去救救她,只要你把她好好的带回来,你要娶什么天仙表妹我都认了!”
吴夫人母子闻言一惊,他们还以为府里上下瞒得天衣无缝,哪知舒云另辟蹊径,已派得力的丫鬟婆子借走亲戚的由头,回林府寻相熟的下人们打听得七七八八了。
林府不像都督府这样觉得理亏捂得严实,与舒云的陪房相熟的林府下人们自然都向着舒云,旁敲侧击地打听起来并不是难事。
舒云不理会一脸错愕的吴夫人,只对着面有愧色的吴宣继续哭道:“只要我九妹能活着回来,别说让华枝进门做妾,就是让她顶了我的位子做正妻也行!我、我可以下堂求去,求你救救她……”
吴夫人从惊讶中醒过神来,不悦地打断道:“端王还在宫里主持大局呢,端王妃自然是有人救的,你也别太忧心了。”
舒云在婆母面前向来乖顺,这回却不肯噤声,抓着吴宣的衣襟,边摇头边哭得更厉害了:“端王要顾全大局,若他们弃我九妹的安危于不顾,不肯受逆王的要挟怎么办呢?多个人去看着些也好呀,求你了,你表妹要怎么样我一概都认,好不好?”
吴宣想起他把表妹的别有用心当成一片真心的种种旧事,甚觉愚蠢,叹了口气为舒云抹去脸上的泪水,温柔道:“好端端的,怎么就说出下堂求去这种话呢?我在岳父岳母面前已表明心意了,从今往后与表妹的前尘往事尽皆斩断,待京内大事一定,父亲就会送她回云南,两家山高水远的再不往来。本不想告诉你,怕你多想伤身,你…从何处知晓的?”
舒云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凄然一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吴宣看着她垂眉低眼的疲惫样儿,又愧疚又心疼,此时便是让他杀进叛军阵里救人也无不肯的,遂郑重答应道:“无论她是端王妃还是姨妹,不用你说,我都会去救的。端王虽然待旁人冷漠了些,可这回我瞧着他对王妃是很上心的,大抵不会那样狠心绝情。”
舒云泪眼朦胧,只仰头望着吴宣不说话,水光鳞鳞的目光里盛满了犹疑,似是在探问他是不是在哄骗自己。
吴夫人在一旁脸色讪讪的,为稳住婆母的架子,口里还不肯饶人:“这回华枝找上门来,端王妃那样护着你,千防万防地要早日赶华枝回去,你这样张口就是下堂求去,岂不叫端王妃白费了力气,情何以堪呐?下回可不许再说这浑话儿了!”
舒云从来不跟婆母使硬招,当头受了斥责也没回嘴,而是弱弱地低头轻声喃喃道:“九妹她为了我能做到那样,只要能换得她平安回来,便是叫我落个一无所有,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果然,吴宣听了颇觉不忍,催促着府医为他包好伤口便急着穿衣披甲,不着痕迹地挡开吴夫人的阻拦,拉过舒云安慰道:“放心,我一定把端王妃给你带回来,你在家乖乖的,别胡思乱想,嗯?”
舒云呜呜咽咽地应了两声,趴在他肩头哭得梨花带雨也不肯松手。
吴宣仔细想了想,这是舒云自成婚以来第一回在他面前掉眼泪,便是送姨妹去三清殿做玄阳元女那回,她也只是躲在娘家哭完了,才擦干眼泪回到他面前装作无事的样子。还有御街巡游那回,大姨姐在茶楼角落里都哭成泪人了,她也强忍着泪水,甚至还对着姨妹远远一笑。
以往舒云不论遇到婆母怎样的刁难都只是柔柔地笑笑而已,何曾哭得这样脆弱,吴宣心里猜想大概是华枝表妹找上门和端王妃安危不明两件事一齐发作将她生生压垮了,不免更加心疼怜惜,丝毫不搭理吴夫人快把眼珠子瞪出来的不满神情,只把舒云搂在怀里耐心地慢慢哄着。
春溪站在边儿上偷偷觑着这幅场景,拼命抑制住上翘的嘴角,心里连连感叹,姑爷果真就是吃这套啊,平时看起来刚硬得跟块铁板似的,永远吃软不吃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