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自由世界
第2章自由世界
1936年初秋九月,天空被夕阳染成了一抹温暖的琥珀色。
乔家祖宅五进深的青砖院落在黄昏中舒展着它宏伟的脊线,门楼上的脊兽被斜阳拉出长长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影壁上。
乔易清提着一只沉重的牛皮行李箱,风尘仆仆地站在了家门前。
熟悉的朱漆大门上,那对熟悉的鎏金门钹似乎比三年前他离家留学时更加黯淡了些。
门内隐约传来的喧闹锣鼓声和唢呐声,让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家中可是在办什么喜事?
乔易清有些近乡情怯,他将行李箱放在地上,整理了下仪容仪表。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门廊东侧那个与周遭古旧氛围格格不入的身影。
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浅灰色西式三件套、肩挎皮质相机盒的男人,正微微仰头,专注地调整着手中的莱卡相机,拍摄着门楼精美的斗拱结构和额枋上残存的彩画。夕阳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金边,他微卷的黑发和深邃的东方面孔,与他一身洋派的打扮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乔易清心中生出一丝诧异,还未及开口,那陌生人似乎察觉到了视线,蓦然回首。
目光相接的一瞬,那人眼中掠过明显的惊艳,几乎是下意识地,相机镜头便转向了乔易清。
“咔嚓”,清脆的快门声在静谧的黄昏中格外清晰。
乔易清穿着一身挺括的深色中山装,身姿笔直地立在青石阶前,脚边是行囊,身后是乔家宅院层层递进的歇山屋顶、雕花门楼和远处渐次亮起的暖黄灯火。
乔易清蹙眉看着他,询问道:“您好,您这是?”
那人放下相机,眼神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歉意,口音是略带南方软糯腔调的国语:“您好,在下顾景行,这座宅院实在是太过精美,令人见猎心喜,方才先生立于门前的景致……更是宛若一幅绝妙的画作,情不自禁便按下了快门。”
他微微颔首,举止间透着良好的教养与一丝不拘小节的洒脱,目光灼灼地看着乔易清,是毫不掩饰的爱慕之意。
青年的长相清雅昳丽,肤色白皙,因长途旅行而染上些许倦怠,反倒透出一种易碎的莹润感,在夕阳暖光里,仿佛上好的暖玉,眉眼疏朗有致,当他擡眼凝视宅院时,目光澄澈而专注,
他身姿挺拔如竹,穿着合体的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既有受过严格西式教育的规整,又兼具东方文人特有的含蓄内敛的风骨。
刚刚他擡头看向宅院的一幕,让顾景行忍不住拍了下来。
乔易清目光扫过他手中价值不菲的相机,语气平和:“顾先生是摄影师?”
“是建筑师。”顾景行笑着纠正,笑容爽朗,“痴迷于各地古建。这座宅邸规制宏阔,从抱鼓石到垂花门,工艺皆是上乘,颇有明风遗韵,实在令人移不开眼。”
院子里又传来欢庆声,顾景行侧耳听了下,询问道:“您是来参加婚礼的吗?”
乔易清好看的眉蹙起:“这里是在举办婚礼?”
顾景行笑道:“嗯,听说乔家老爷纳妾。”随后带着揶揄,“听说这是乔老爷娶的第五个老婆,还是戏园子里的角儿。”
乔易清眉头皱得紧了些,他父亲竟然又纳妾了。
“先生,您是来参加婚礼的吗?”顾景行再次询问。
乔易清摇头:“不,不是,我……我是回家。”
顾景行眼睛一亮:“原来搞半天您是乔家人呐,先生看样子是出了趟远门。”
“是。刚从法国回来。”乔易清答得简洁。
“法国?”顾景行兴趣更浓,“真是巧,我在欧洲游学时,也曾到过巴黎,先生是在巴黎求学?”
“索邦大学,读文学。”乔易清补充道,“比较文学。”
他注意到在说出“文学”二字时,对方眼中并无寻常人听到此学科时常有的那种轻视或不解,反而是一片坦诚的尊重。
“文学真好,”顾景行由衷赞道,“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文学则是流动的建筑,皆是艺术的至高形式。”
他的话语坦诚而热情,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的光芒。
乔易清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竟有如此见地。
“听顾先生的口音,不像是山西人。”其实他想说,不像是大陆人。
顾景行看着他的眼睛,毫不避讳地说起自己的来历:“早年祖上随商队下了南洋,在新加坡经营,生意做得尚可,只是总觉得文化根脉飘零,我自小就对祖国的古文化有兴趣,后来去美国留学,原本家里指望我读商科,我却选了建筑,毕业后索性回到祖国,想着总能为我们自己的建筑文化尽些绵力。”
原来是华侨,乔易清留学的这几年也碰到过很多华侨,但他们对祖国却没有这么大的热情,有的甚至不齿提起自己的祖国。
他看向眼前这个西装革履、却对中国古建充满热忱的南洋子弟,心中泛起敬佩与感动。
“顾先生对这宅子感兴趣,”他忽然开口,声音比方才温和了些,“里面几进的木构架和砖石雕刻更精妙些。若不嫌弃里面喧闹,可愿进来喝杯粗茶?我也可为你略作解说。毕竟,”
他唇角牵起一丝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文学之余,我对能‘凝固’我们东方‘音乐’的章法,也偶有涉猎。”
顾景行闻言,眼中霎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他直接跨步上前,将乔易清拥入怀中,轻轻吸了口气,感叹道:“那简直太棒了,能有幸近距离观赏如此恢弘古建筑,是顾某荣幸。”
乔易清浑身僵硬了一瞬,他根本没想到他会直接抱住自己。
不过转念一想,这位顾兄常年生活在国外,行为举止要开放些,他这几年留学也知道,别说见面拥抱了,脸颊吻、亲手礼都是外国人尊重问好的方式。
顾景行没有多抱,礼貌地松开他:“抱歉,我太激动了,您不介意吧。”
乔易清摇头,抿唇道:“走吧,随我进门。”
“还未请教先生名字?”
“乔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