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江南的梅雨季刚过，青石板路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李晏正在秦淮河边的医馆后院翻晒草药，白发被竹笠遮住大半，露出的侧脸在晨光中泛着平静的淡金。

自洛安侯带走旧账后，他便从苏府搬了出来，在这临水的巷弄里开了家小小的医馆，后院辟出半亩地做药圃，日子过得简单而规律。

医馆的伙计匆匆从外间走来，手里捧着个密封的木盒：“李大夫，左相大人的密使到了，说是带了圣上口谕。”

李晏擦干手上的水渍，接过木盒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素笺，字迹是左相的手笔，却字字透着皇命的威严——宣平侯府已平反。

“宣平侯……平反了。”李晏捏着素笺的手微微颤抖，二十多年前的火光、密室里的铁链、桃花玉佩的温凉，那些被内力强行压下的记忆，此刻顺着字缝漫出来，呛得他喉间发紧。

药圃里晾晒的“醒神散”药草随风轻摇，那是唐晶晶临走前留下的方子，此刻药香混着水汽漫过来，竟奇异地压下了几分翻涌的情绪。

密使是个面生的青衫书生，见他读完笺纸，拱手作揖：“陛下说，宣平侯府忠烈满门，李公子若愿归京，爵位俸禄照发，户部要职虚位以待。”

李晏将素笺折好揣进袖中，对着密使深深一揖：“多谢陛下记挂，也劳烦先生回禀——李晏此生，只想留在江南。”

“公子不再考虑？”密使显然有些意外，“这可是恢复家族荣光的良机。”

“先祖蒙冤二十余载，求的从不是爵位，是清白。”李晏望着药圃里刚冒头的晨露草，眼底清明如镜，“如今沉冤得雪，心愿已了。至于爵位俸禄，于我而言，不如这江南的水土自在。”

他指尖拂过一株“隔音草”，叶片上的绒毛沾着晨露，这味药是晶晶药方里的关键，总能在他五感过锐时带来片刻安宁。

他没说出口的是，京城的高墙里藏着太多伤疤——萧玄戾的铁骑踏碎过他的筋骨，沈婉清的佛堂锁着他的过往，连空气里都飘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洗髓经》的反噬还在，鬓角的白发提醒着他折损的阳寿，他早已不是那个能在刀光剑影里搏前程的暗卫，只想守着这家医馆，守着药圃里这些带着晶晶温度的草药，守一份不必提心吊胆的安宁。

密使无奈离去后，李晏揣着那张写有平反消息的素笺，独自去了宣平侯府的旧址。断壁残垣上爬满了藤蔓，当年的朱门早已朽成木屑，唯有半块刻着“宣平府”的石匾，在荒草里透着陈旧的青。

他蹲下身，用手刨开墙角的泥土，将素笺小心翼翼地埋进去。指尖触到冰冷的砖块，仿佛能摸到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的温度，摸到列祖列宗不甘的眼神。

“爹，娘……清白回来了。”他低声呢喃，白发垂落遮住脸，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直到暮色漫上来，才缓缓起身。

回程的路上，风穿过秦淮河畔的柳梢，医馆檐下的灯笼已被伙计点亮，暖黄的光映在河面上，碎成一片金波。李晏想起药圃里还晾着半匾“晨露草”，那是今早天没亮时采的，正合晶晶方子上“露水未干者效最佳”的注解。

他加快了脚步，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这江南的日子，虽平淡，却足够安稳。

半月前，苏府的行脚商人带来消息，说巴蜀王唐厌离已将唐晶晶接回唐门，言语间隐约提及“联姻”二字。李晏当时正给药圃的晨露草浇水，水溅湿了半幅衣袍也未察觉。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从枕下摸出个锦盒。打开时，那支缠枝莲银簪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是当年在江南市集给她买的，簪头的莲花雕得栩栩如生。

“劳烦先生顺路带趟东西。”李晏将锦盒交给行脚商人，指尖反复摩挲着盒面的花纹，“务必亲手交到唐门唐晶晶姑娘手上。”

商人见他眼底泛红，不忍多问，只道：“大人放心，定不辱命。”

送走商人的那日，李晏在药圃里待了整夜。晶晶留下的“醒神散”方子被他压在医书里，纸页边缘已磨得起毛，药圃里的隔音草长势正好，叶片上的绒毛沾着晨露，像极了她当年蹲在竹林小屋前，认真辨识草药的模样。

唐门的桃花开得正盛时，唐晶晶坐在窗前发呆。哥哥说云南王的聘礼已送到，金步摇上的红宝石能映出人影，可她总觉得腕间空荡荡的——少了些什么。

“小姐，江南来的行脚商人送了东西。”丫鬟捧着个锦盒进来，语气带着好奇，“说是李晏大人托转的。”

唐晶晶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指尖颤抖着掀开锦盒。当那支缠枝莲银簪撞进眼底时，她忽然捂住嘴，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簪头的莲花还在，只是边角被摩挲得愈发光滑，像藏着无数个未说出口的日夜。她想起江南市集上，他将银簪插在她发间时，斗笠下的目光比春水还软；想起竹林小屋的清晨，他教她辨认草药，白发上沾着的晨露比碎银还亮。

“原来你都知道了。”唐晶晶将银簪紧紧攥在掌心，指腹划过冰凉的簪身，泪水砸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哭了很久，从日中到日暮，直到桃花瓣落满衣襟。最后，她将银簪小心翼翼地放进妆匣最深处，对着门外的丫鬟轻声说：“告诉哥哥，联姻的事，我应了。”

窗外的桃花还在簌簌飘落，像极了那年江南的春日，他送她银簪时，秦淮河畔拂过的风。有些告别不必说出口，一支簪子，已道尽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