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嗯,既然你们有这种深刻的联结,我跟萝凯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你,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汉斯正踌躇着该如何回答,大门打开,萝凯出现在门口。
哈利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一只爪子抓住,猛力拧绞。
萝凯的身形依然苗条挺直,脸蛋还是呈心形,眼珠是深褐色的,有张爱笑的大嘴,发型几乎没变,仍然留着长发,颜色似乎淡了点。她眼神紧张,犹如受到猎捕的动物,双目圆睁,甚为狂乱。但是当她的目光落到哈利身上,刹那间,仿佛某种东西回来了,仿佛过去的她回来了,过去的他们回来了。
“哈利。”她说。这名字一叫出口,过去的一切全都回来了。
哈利跨出两大步,将她拥入怀中。她的头发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手指贴着他的脊椎。先放开手的是她。哈利后退一步,望着她。
“你气色不错。”哈利说。
“你也是。”
“骗人。”
她立刻露出笑容,眼眶泛红。
他们就这样站着。哈利让她打量自己,让她仔细端详他年岁增长的面容与新添的疤痕。“哈利。”她又叫了他一次,侧过了头,发出笑声。第一颗泪珠在她睫毛上颤动并落下,泪痕划过她柔嫩的肌肤。
马球衫男子在客厅一角咳了一声,说他得开会去了。
屋里剩下他们两人。
萝凯泡咖啡时,哈利看见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金属手指上,但两人都没说什么。他们之间有个不曾说出口的协议,那就是永远不要再提起雪人。因此哈利坐在厨房餐桌前,说起他在香港的生活,向她述说他可以说的事,以及他想说的事。他说现在他的头衔是“债务顾问”,专门替赫尔曼·克鲁伊催收账款,拜访延误付款的客户,用友善的方式唤起他们的记忆。简而言之,债务顾问的工作就是建议客户尽早付款,而且用实际可行的方式付款。哈利说他之所以符合这份工作的要求,是因为他不穿鞋就高达一米九二,肩宽膀阔,双眼布满血丝,脸上还有一道疤。
“我必须穿西装打领带,表现出亲切又专业的态度,在香港、台湾、上海等地到处跑,非常国际化。饭店有客房服务,办公大楼精致优雅,瑞士风格的私人银行彬彬有礼,又带有中国风情。西式的握手问好,亚洲式的微笑。通常客户隔天就付款,赫尔曼·克鲁伊非常满意,我们彼此了解。”
萝凯替两人倒了咖啡,坐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我在海牙的国际法庭找了份工作,在阿姆斯特丹的办公室上班。我以为只要离开这栋房子,离开这座城市,离开那些镁光灯……”
离开我,哈利心想。
“……离开那些回忆,就会没事了。有一阵子真的是这样,后来就开始不对劲。一开始欧雷克只是无理取闹发脾气,他小时候从来不会拉高嗓门说话的。他的脾气是暴躁了点,可是从来没有……像那样子过。他说我带他离开奥斯陆,毁了他的人生。他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我对这种话毫无招架之力。我开始哭,他也开始哭,问我为什么要把你推开。你救了我们,你从那个……那个……手中救了我们……”
哈利点了点头,这样她就不必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他开始很晚才回家,说去跟朋友碰面,但那些朋友我一个都没见过。有一天他承认他去莱顿广场的咖啡馆抽哈希什。”
“你是说斗牛犬皇宫,很多观光客会去的那家?”
“对,那虽然是阿姆斯特丹经验的一部分,但我也觉得很害怕,因为他父亲……呃,你知道的。”
哈利点了点头。欧雷克的贵族基因来自父亲,带有高亢、狂怒、低潮。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土地。
“他常常坐在房间里听音乐,听那种狂野又阴沉的音乐。嗯,你知道那些乐队……”
哈利又点了点头。
“他也听你的唱片,比如弗兰克·扎帕、迈尔斯·戴维斯、劲草乐队、尼尔·扬、超静乐队。”
萝凯对这些名字如数家珍,哈利不禁怀疑她可能经常偷听欧雷克在做什么。
“后来有一天我在他房间吸地,却发现两颗药丸,上面刻有笑脸。”
“摇头丸?”
她点了点头:“两个月后,我应征上了检察总长办公室的工作,就搬回这里。”
“搬回安全、纯真又熟悉的奥斯陆。”
她耸了耸肩。“他需要换个环境,也需要一个新的开始。这个办法奏效了。你知道他不是那种朋友成群的人。他去跟一些老朋友碰面,在学校的表现也很好,直到……”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溃散了。
哈利静静等待着,喝了一大口咖啡,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一连好几天没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总是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打电话给警察、心理医生、社会学者。他虽然还未成年,但除非有证据显示他不回家和毒品或犯罪有关,否则没有人可以采取任何行动。我觉得非常无助。每当我看见别的孩子走上歧途,我总认为错在父母,父母应该拿出解决办法,不要坐视,不要压制,要去行动!”
哈利看见她的手放在他身旁的咖啡桌上,手指纤细,苍白肌肤上有着细小的血管,早秋这个时节她的肌肤通常都还留着日晒的棕褐色。他并未顺从自己的冲动,把手放在她手上。他们之间隔了一道墙。欧雷克就是那道墙。
萝凯叹了口气。
“所以我只好自己去市区找他,每天晚上都去,最后终于找到了他。他站在托布街的街角,看到我显得很高兴。他说他很开心,他找到了一份工作,跟一些朋友一起住在一所公寓里。他说他需要自由的空间,我不应该问那么多问题,还说他正在‘旅行’,他要好好利用他的‘空档年’,他要环游世界,就跟霍尔门科伦山上的其他青少年一样,在奥斯陆市区环游世界。”
“他穿什么衣服?”
“什么意思?”
“没什么,继续说。”
“他说他很快就会回家,也会完成学业,所以他同意星期天回来跟我吃午餐。”
“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离开以后,我发现他进过我的卧房,偷走了我的珠宝盒。”她深深吸了口气,不自禁地颤抖,“你在西区跳蚤市场买给我的戒指也在那个珠宝盒里。”
“西区跳蚤市场?”
“你不记得了吗?”
哈利的脑子快速倒带。他的记忆里有些黑洞,有些被他压抑的白色空洞,还有许多受酒精侵蚀的大型空洞。但有些记忆是彩色的,缤纷生动。比如他们去逛西区跳蚤市场的那天。那天欧雷克有没有一起去?有,他去了,当然去了。那张照片、那个定时器、那些秋叶。或者那是另一天?那天他们慢慢一摊一摊逛过去。老玩具、陶器、生锈烟盒、裸片或者有封套的黑胶唱片、打火机,还有一只金戒指。
那只戒指放在那里看起来十分孤单,因此哈利把它买了下来,戴在她的手指上。替它找个新家,他说。或者他说了类似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但她知道他只是害羞,这是他婉转表达爱意的方式。也许事实真是如此——无论如何,他们两人都笑了。笑这个举动,笑这只戒指,笑他们都知道彼此心意相通,笑这些其实都无所谓。因为他们想要却又不敢要的一切,都体现在这只便宜又俗丽的戒指上,那就是承诺他们会尽可能长久地、热烈地爱着彼此,直到爱已消逝才分离。当然后来她离开是为了别的原因,一个更好的原因。但哈利猜想她会妥善保存他们那只俗丽的戒指,放在珠宝盒中,和她从奥地利裔母亲那里继承来的珠宝放在一起。
“我们要不要趁太阳还没下山出去走走?”萝凯问道。
“好,”哈利说,回以微笑,“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