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山雨欲来 - 大明机关术 - 苏启文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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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山雨欲来

左国材默默跪在屋檐下,注视着面前紧闭的大门。天色晦暗,大雨漫天坠落,视野里皆是一片白茫茫的雨珠,像是把整个世界都隔绝了。大雨敲打在房檐上,豆大的雨点顺着房檐一滴一滴落下,砸在左国材肩头,晕开了一片水渍。一旁的左国棅看在眼里,默默伸手牵了牵哥哥的袖口,示意他上前几步,左国材却挥手拒绝了。

大雨是午初时分落下的,下了快有三个时辰了。而父亲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冥思,也已经有三个时辰了。左国材恍惚间感到时间像是倒流了,回到了他们的大哥出走的那个夜晚,父亲的房门也是如此紧闭着,任由下人们如何苦劝,也不曾敞开半分。

于是心灰意冷的大哥就这么推门离去了,甚至没有带上任何盘缠。下人们议论纷纷,说长公子这不是出走,分明是去寻死啊!

也许下人们的话不幸应验了,自那日以后,京师再无大哥的音讯。

“父亲究竟是何意?”一旁的左国棅忿忿地在长廊下踱步:“纵使父亲看不上墨家献上的这份状书,也不至用这种方式惩罚哥哥吧?哥哥何罪之有?”

“小弟,多虑了。”立柱下的戴夫子眺望着远处的雨幕,敲了敲手里的烟袋:“你哥哥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是你们的父亲,自己有一些心结要解开。”

“父亲的心结?”左国棅愣了愣:“父亲要解开心结,为何要哥哥长跪于此?”

“你们父亲也并没有要求他长跪,是公子自己要求的。”戴夫子头也不回:“公子是在试图理解,你们父亲心中所想。”

“都是倔脾气的怪人。”左国棅低声嘀咕。

“你还太小,不足以理解他们的信仰。”戴夫子幽幽道:“你们父亲,是在大我与本我之间做取舍啊!”

“什么我和什么我?”左国棅愣了愣,这些词他模模糊糊记得戴夫子曾向他们兄弟二人讲解过,可事到临头,却想不起分毫了。

左国材周身没来由地颤了颤,目光似乎穿过了紧闭的大门,看见了虚弱而憔悴的父亲。

“父亲,您其实早已经准备好赴死了,对么?”他在心底想。几个时辰前,他们兴奋地向父亲投递了墨家的状书,可父亲非但没有流露出半分喜色,反而屏退了下人,将自己单独锁在了房间内。左国材猛然意识到,古往今来文臣在冒死进谏前,多会提前安排好身后事,以防不测。他无意中也发现,父亲其实早早便为自己打造好了棺木,备在木匠铺子里。左国材理解戴夫子所言“大我”与“本我”是为何意,作为大明官员,左御史已准备为肃清大明吏治而献出生命;可作为左府主人,两位孩子的父亲,左光斗却陷入了挣扎。

左国材心下明了,父亲其实并没有下人们想象的那样绝情。大哥出走后,父亲曾默然站立在大哥房门前,颤抖着伸出手,像是想要叩响房门。那时的左国材心底在揣测,父亲是想与大哥说些什么话么?也许是想要达成和解?可那扇房门背后已然空无一人了,父亲又想和谁达成和解呢?

一位儿子,背对着父亲紧闭的房门,头也不回地远离了家门;一位父亲,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伸出的手却迟迟不敢敲开那扇大门。好像永远是这样,房门总是在错误的时间紧闭着,并且像是永远不会打开。

可如今例外却出现了。紧闭了长达三个时辰的大门骤然洞开,青色长衫的消瘦男人缓步从房间里踏出。屋子里一片昏暗,站在阴影中的父亲像是随时要被黑暗吞噬。分明只是几个时辰未见,左国材却发觉父亲像是老了许多。

左国棅想要上前,戴夫子默默按住了他。

左光斗站在左国材面前,居高临下注视着自己儿子的眼睛。破天荒的,向来在孩子们面前以严肃示人的左光斗,居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是带着萧然苦涩的,令左国材心下没来由颤了颤。

“真像年轻时的自己,以往居然没有发现。”左光斗心中感慨。

“起来吧。”左光斗说,声音轻的像一声叹息。

“父亲。”左国材站起身,从袖中抽出那封状书:“父亲可是责怪孩儿,擅自做主带来了这份状书么?孩儿这便将这份状书退还就是了。”

“不。”左光斗摇了摇头:“我需要你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妥善保管它,直到合适的时机来临,那时我会亲自将它呈递到圣上面前。”他轻轻拍了拍左国材的肩膀:“这次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必自责。”

这个过分亲密的举动令左国材感到一阵不适,像是忽然有些不认识父亲了。

“那父亲为何将状书交予孩儿保存?在这左府之内,还有哪里是比您的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呢?”左国材问,感到自己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事事需要依靠父亲的孩子。

“左府不再安全了,父亲的身边更是如此。”左光斗握住左国材的双手,将它们聚成拳状,连着那封状书一同,按在了左国材胸口。左国材感到双手残留的暖意,恍若看见了父亲远去的背影,鼻头没来由一阵发酸。

“虽然对这一天早有准备,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左光斗低声笑了笑,默默向后退了两步。

“什么意思?”左国棅茫然地将目光转向身后的戴夫子。

“明白了,我会照顾好两位公子的。”戴夫子收起烟袋,郑重向着左光斗行礼,后者随之回礼。

“这是做什么?怎么好像生离死别一般?还有左府不再安全又是何意?左府都不安全了我们还能去哪?”左国棅瞪大了眼睛:“哥哥你怎么也不说话?”

“因为你哥哥在长跪的这三个时辰里,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利害。”戴夫子淡淡道:“二公子听好了,阉竖在筹备一举扳倒东林党,东林党的诸大人也在筹备反击。可既然双方的矛盾还没有摆在台面上,就说明现在还不是压上所有底牌的最佳时机。这封状书,短时间内是派不上用处的。”

“那为何不将状书交由父亲妥善保存呢?”

“因为你父亲无法妥善保存。”戴夫子皱了皱眉:“以北镇抚司耳目之灵通,这份状书必然无法在左府长久隐藏的,若是被锦衣卫随手搜查了去,你父亲又该拿什么反击阉竖?”

“无法在左府保存?”左国棅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忽地感到心底像是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攥住了:“戴夫子你是说。”

“你们俩必须离开左府了,带上这份状书。还记得今天面见的墨家子弟么?他们在京师内设有多家货栈,隐藏于闹市之间,有多方势力暗中庇护。纵是手眼通天如锦衣卫,也无法轻易寻得两位公子所在。”戴夫子平静地道:“如此安排也是为两位公子好,京师随时可能成为战场,但你们还没有做好直面战场的准备。”

“那父亲怎么办?”左国棅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你们安全了,你们的父亲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戴夫子低声说。

“戴夫子你混蛋!”左国棅忽然跳脚大骂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们像懦夫一样抱头鼠窜,把父亲留在这里等死么?那你还说什么大我和本我,什么东林的信仰,东林的信仰就是抛弃父亲苟活么?”

“小弟!”左国材放声高喝,无形的威严随之扩散。左国棅一怔,随即安静下来。

“听戴夫子说。”左国材一字一顿道。

空气静了片刻,四下雨声振聋发聩。戴夫子敬畏地看了左国材一眼,叹了叹气:“不是要你们抛弃父亲,二公子还不明白么?这是你父亲进行的一场豪赌。倘使朝野纷争中,东林占了上风,这份状书自然便是如虎添翼,届时,一举扫除朝中乱党便如反观掌纹一般。”戴夫子顿了顿:“若是事情不顺,叫阉竖顺势打压,一份状书便于大局无补。届时,覆巢之下,左氏全族无人可以幸免。你们的父亲安排你们离开左府,便是在为两种情况准备后手!”

“小弟,还记得我教你的临敌之策么?”左国材轻声说:“临敌之际,多备后着,以防不测。”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因为他意识到,自己都不敢想象,自己口中所说的“不测”究竟意味着什么。

“其实事情已经很简单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左光斗忽然道:“此去一别,再见之日,便是朝中阉竖扫清之时!如若不然,便来替为父收拾棺椁好了。”

“父亲!”两个男孩异口同声地大喊起来,左国材也维持不住摇摇欲坠的情绪了。

“左国材,左国棅!”左光斗骤然提高了声调,声音犹如洪雷巨响,一时之间竟盖过了雨声:“你们乃我东林世家的后代,理应恪守关怀家国天下的理念!国家危亡,山河破碎,吾辈自当奋起改革!为父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你们也当有此觉悟,不可辱我左氏门风!”

这一刻,天昏地暗,万籁俱寂。两个男孩还要争辩,却在父亲威严的目光注视下咽了回去。

“谨遵此训。”左国材与左国棅随着戴夫子一同向左光斗行礼。

“真不知该嘲笑你,还是羡慕你。”戴夫子在心底默念,鼻头莫名发酸:“遗直兄,祝好运!”

“孩子们,来吧。”左光斗眼底也泛起了微微潮意,一双颤抖的手环抱住了两个男孩的肩膀:“很抱歉没能尽到父亲的职责。”

那一刻,左国材感到时间之河再次倒流了。他仿佛看见父亲默默矗立在大哥的房门前,在大哥决心离家出走的前一刻,伸手敲开了房门。那大概是父亲深埋在心底的,无法弥补的遗憾。此刻的一声抱歉,却不知迟来了多少年;本该聆听这声抱歉的人,却也不知流散向何处了。

而对于左国材而言,那即是父亲留下的最后的温情。这份温情在很多年后回想起来,都会令人感到怀缅。纵使那时兄弟二人的内心已然坚硬如铁,可在心头的缝隙,温暖的阳光悄然挥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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