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错误
系统错误
日子在一种看似平稳的节奏中滑过。温禾努力适应着“未婚妻”的角色，试图在那份被精心规划的“最优解”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舒适区。她甚至开始强迫自己去看那些育儿论坛，试图激发一些所谓的“母性本能”。
陈序将这一切理解为“系统适应性调整良好”。他更加卖力地优化他们的生活，仿佛只要数据足够完美，就能自动生成幸福。
一个周末，他们受邀参加陈序公司一个高层家庭的聚会。
别墅坐落在市郊，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孩子们穿着昂贵的品牌童装，在保姆的看护下玩耍，举止得体得像小大人。女主人优雅地招呼着客人，谈论着国际学校的入学竞争、假期去瑞士滑雪还是马尔代夫潜水。
整个聚会像一场精心排练的舞台剧，每个人都在扮演着“成功人生”的标准角色。温禾端着香槟，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片场的观众，格格不入。
聚会的高潮，是男主人得意地展示他新购入的智能婴儿床——一款集成了恒温恒湿、自动摇动、哭声监测，甚至能通过算法“预测”婴儿需求并播放相应白噪音的高科技产品。
“这下彻底解放双手了！”男主人搂着妻子的腰，笑道，“晚上能睡个整觉了，老婆也能早点恢复身材，回归职场嘛！”
周围一片赞叹和恭维声。陈序显然被吸引了，他走上前，非常专业地和男主人讨论起产品的传感器精度、算法逻辑和云端数据安全性，眼神里闪烁着技术宅看到新奇玩具的光亮。
温禾听着那些冰冷的参数，看着那台仿佛能孵化完美人类的精密仪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仿佛看到无数个小小的念念，被放进这样的机器里，按照最优算法被养育成标准化的、“成功”的产品。
女主人注意到温禾苍白的脸色，亲切地走过来：“温小姐不舒服？是不是也想着以后有了孩子能用上？让陈工也给你买一个！现在科技真是发达，我们那时候可没这条件，累死个人。”
温禾勉强笑了笑，借口透气走到花园里。晚风吹来，带着青草和金钱的味道。她看着远处那些光鲜亮丽的人们，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就是陈序和他所在的世界所推崇的“最优解”——用技术消除所有不便，用效率最大化一切，包括情感和养育。
孩子不再是需要耐心和爱去呵护的生命，而是一个需要被高效、正确“管理”的项目。
陈序找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那家智能婴儿床的产品手册。“他们的技术方案还有优化空间，但理念很前沿。我已经记下型号，可以加入我们的未来采购清单。”他语气平静，像在汇报一个常规项目进展。
温禾转过身，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冷静的侧脸，那个一直压抑在心底的疑问，终于冲口而出：“陈序，你想要孩子，是因为你真的喜欢孩子，渴望和一个生命建立联结，还是只是因为……这是人生规划里一个理所当然的、需要被高效完成的步骤？”
陈序愣了一下，显然没预料到这个非技术性问题。
他思考了几秒，回答：“繁衍是生物本能，也是构建稳定社会结构的基础单元。从个人角度，培育后代可以带来独特的情感体验，并对抗衰老带来的虚无感。从实际角度，优渥的经济条件和先进的技术支持可以显著降低育儿过程的负面体验，提高整体收益期望值。所以，这是一个理性考量下的必然选择。”
他的回答无懈可击，像一份学术报告，囊括了生物、社会、心理、经济各个维度，唯独缺少了最关键的那个词——“爱”，或者哪怕一丝一毫个人化的、温暖的渴望。
温禾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所以，对你来说，孩子只是一个‘收益期望值’高的‘项目’，对吗？”她的声音在夜风里微微发抖，“你选择我，也是因为经过计算，我是最适合孵化这个项目的‘合作伙伴’，是吗？”
陈序皱起了眉，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异常，但他的处理方式依旧是试图纠偏：“你的表述不准确，存在情绪扭曲。我们的结合是基于多重因素的综合评估，情感相容性是很重要的权重。至于育儿，我只是采用更理性的视角来看待它，这并不排斥情感投入……”
“不，陈序，”温禾打断他，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它排斥。当一切都变成冷冰冰的权重和收益计算时，情感就没有容身之地了！你不是在爱一个孩子，你是在执行一个项目！你也不是在爱我，你只是在履行一个‘最优伴侣’的合同义务！”
她的声音引来了些许目光。陈序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压低声音：“温禾，你情绪不稳定。这里不是讨论这个的场合。我们可以回家后，基于更冷静的状态进行数据分析……”
“数据分析？！”温禾几乎要笑出来，“又是数据分析！陈序，我是人！不是你的数据！我会害怕，会痛苦，会犹豫，会有哪怕你觉得不理性、不最优的想法！这些在你的系统里，是不是都被归类为需要被修正的‘错误’？！”
陈序沉默了。他看着眼前情绪崩溃的温禾，像看着一个因为未知病毒而彻底死机的系统。
他的所有算法、所有模型，在这一刻都失效了。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在条件如此完备、路径如此清晰的情况下，她会产生如此剧烈且负面的反应。
他最终只是干涩地说：“我认为你需要冷静。我去叫车。”
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冷静、克制，甚至带着一丝因为无法处理异常而产生的……挫败和疏离。
温禾站在原地，看着那片完美无瑕的草坪，看着远处别墅里温暖却虚假的灯光，看着自己手指上那枚冰冷的订婚戒指。
她终于明白了。
他们之间，没有第三者，没有原则性的错误，甚至没有激烈的争吵。
有的只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渴望的是理解和共鸣，是能被接纳的所有“不最优”的情绪和选择。
而他，只提供解决方案和优化路径，并将一切“非理性”视为需要被排除的系统错误。
她所有的痛苦和挣扎，在他那里，或许只是一个需要被解决的——“系统错误”。
这个认知，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绝望。
错误可以修正。
但如果她本身，她的核心诉求，在他眼里就是一个“错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