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良时
嬿婉良时
绣春楼的手艺自然是好的,上乘的布料上是精致的绣花,栩栩如生,装饰以名贵的东珠,或者用金银线藏针,裙摆在光下熠熠生辉,哄得姑娘们喜笑颜开,尤其都是从林散的荷包里掏的钱。
“三师弟人真好呢,说买就买了,还让我们都挑最贵的。”沈良时弯着眉眼打开另一边的布包,将里面的衣袍抖开,道:“他给你也买了,过来试试看。”
林双颇为意外,“还有我的份?”
这是一身朱红里衣藏青外衫的大袖袍,锦缎制成,挺阔有型,衣领和袖口上用线勾出朵朵莲花,行走间能隐约看到下面的朱红的衣摆。
沈良时拉着腰封围过一圈,用手丈量了一下,蹙起眉来,“要改一下,比之前瘦了些,上一次我记得是刚刚好的尺寸。”
她擡起头在林双下巴上摸了摸,道:“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吧。”
林双轻轻颔首,调侃道:“我的肉都长在你身上去了,反正都是长,也不分你我了。”
沈良时嗔道:“那把你的钱都放我口袋里好了,也不用分你我了!”
外面又下起了雪,夜里四处静谧,似是能听到院中雪在枝头积攒堆叠的吱呀声,那只梅花被插到青瓷瓶中放在窗前,迎风而立。
“一直不都是这样吗?”
林双拖着摇椅到窗边躺下,拍拍身侧的空地,示意沈良时过来,然后拉起毯子盖住俩人,蹬了一下地让摇椅晃起来。
两人头靠在一处盯着院外不断落下的雪,屋中静了片刻,林双突然问:“你还没去过蓬莱吧?年后入春,蓬莱百年庆典,去看看吧。”
蓬莱仙岛在普通人心中堪比神袛,百姓皆认为岛上弟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修行者,尤其是蓬莱仙,在民间颇受推崇。
沈良时自然不是迷信的人,但见过了凛冽的雪山和多水的江南,也实在好奇传说中如谪仙出尘的门派又是什么样,提到要去蓬莱正合她意,却又迟疑道:“浔屿那边不是不太平吗?你能轻易离开吗?”
林双状若随意道:“我不去,到时候让林似送你过去。”
沈良时蹙眉,“送?只有我一人到蓬莱做客吗?”
林双道:“眼下江南堂都不太平,人手正是紧缺,身为江南堂弟子,林似自然要回来出一份力。”
沈良时支起身从侧面看她,急声道:“我也……我也可以留在这儿帮忙的!”
看出来她原本要说什么,林双好笑地伸手垫在她后脑勺,摸到她头上丁零当啷的钗环后,嘀咕着“这个没有之前买的好看”将其一一拆去,长发柔顺地垂下来缠在林双的指缝间。
林双道:“你自然也是江南堂的弟子,可是这次不同,朝廷再次增兵浔屿,带兵前来的是段寻风,还不知道他会在江南堂地界内待多久,如果让朝中知道你放着好好的贵妃不做,跑到这儿来给我们干苦力,我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她还能故作轻松逗弄两句,沈良时却为此眉头愈渐紧皱。
她一人身死如何的自然不怕,但此事若让朝中知晓,只怕江南堂立即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浔屿的数千将士调转枪头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届时就是腹背受敌,萧承锦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没关系的。”林双在她眉间抚过,试图揉平她的眉头,宽慰道:“蓬莱好山好水不比江南堂差,我多给蓬莱仙些银钱,必然不让他怠慢了你,我们贵妃到哪儿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沈良时伸手在她肩头捶了一下,斥责道:“你知道我不是在想这个!”
林双笑了出来,笑声盖过了摇椅的吱呀声,让原本沉寂的院子活过来些。
“不会很久的,等击退了倭寇,我就去蓬莱接你回来。”眼看再笑下去沈良时该不高兴了,林双收敛了笑意,手在她滑腻的小臂上摩挲,眉眼低垂着,“比起来如今的日子也算坎坷,你会不会后悔离开皇宫?”
沈良时迟缓地转过头看她,片刻后开口时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知道我哥哥叫什么名字吗?”
她没有提起过,林双自然也不会主动问到她的过去。她总认为回忆起过往的美满对那几年困顿在冷宫中的沈良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另一种折磨,提一次伤口便要撕开重新愈合一次。
“他叫沈良辰,我爹取的,‘良辰讵可待’,想让他以后大有作为,他比我大五岁。”沈良时蹬了一下地板,兴许是冷了,半张脸躲在毯子下面,眯着眼道:“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我爹很长一段时间都浑浑噩噩,整日以泪洗面,后来好了也经常在外打仗,所以我基本是哥哥带大的。”
“他那会儿才五六岁,就学着奶妈给我喂糊糊,但其实有一半都被他撒了,后来大些他就每天给我穿衣梳头,盯着我吃早饭后再去学堂,总迟到被夫子罚站,但好在他聪明啊,夫子问他题他很快答出来,夫子才让他坐着,他说,‘夫子,我不坐我站着听,但能不能让我早点下学,我想回去看我妹妹’,夫子都快让他气倒了。”
沈良时目光涣散的眼笑弯了,似是透过外面的风雪又看到十来岁的少年。
“他十五岁的时候,学堂管不了他,让他跟我爹去打仗又不愿意,我爹想把他绑走,他就抱着我说要把我也带去边疆,不会留我一个人在府中,我爹说他太荒唐,狠狠打了他一顿,这事闹得先帝也知道了,那年我爹立了战功,先帝恩准我们兄妹二人进国子监,他还是每日恨不得把我拴在裤腰上,早出晚归地带着。”
“他太聪明了,十七八岁的时候国子监就会把将他的政见呈给先帝过目,朝中人都说沈将军戎马半生,生了一个文曲星,哥哥也争气,一举中第,入朝为官,得先帝赏识,那几年沈家一时风光无双,给哥哥说亲的媒人快把门都推倒了。”
她的眼睛在晦暗中亮晶晶的,林双忍不住靠近她些,直到俩人紧紧挨在一处,她问:“那你呢?你的名字?”
“我?是我娘给我取的,她还没来得及说清就走了,后来识字念书了,我猜想是‘良时不再至’吧。”
沈良时很快地眨眨眼,继续道:“我爹没有因为我娘的事迁怒我,他很疼我,一有空就陪着我,无论是宫宴还是秋猎他都会带着我,小时候我在府中娇生惯养,他想让我学武,我说累,他就放弃了,只是他太忙了,一走一年都算短。”
“还好有哥哥在,还有杨渃湄她们,我过得也不无聊,每日上学就传小条,国子监中有很多同龄的玩伴,下学就相约着到城外玩,本来我都不会骑马,是那会儿已经跑不过国子监专门抓我们的侍卫了,被宋颐婕架上去跑了一次,一边哭一边骑学会的。”
这些浅淡的回忆将尘封的过往打开一条细缝,让林双从中窥到十余年前的沈良时极其普通的一天,那会她是国之栋梁的掌上明珠,身边好友环绕,每日最大的烦恼约莫就是要早起上学。
沈良时话锋一转,“你还记得我哥哥怎么死的吗?”
院中的树枝最终还是“啪”一声断了,惊动了几只鸟雀飞走。
“鼠疫。”林双记得。
就如当初一般,沈良时的眼泪毫无征兆地顺着侧脸滑落,泪珠连连,但她的表情毫无变化,平淡得若无其事,好似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在心中已经辗转了千万次,被伤的麻木,流泪都成了想起这件事的本能。
“是鼠疫,兄长四月廿四入狱,父亲离世让他悲痛万分,满朝舆论的压力,之后又受尽刑罚,昏迷数日,天牢来人回话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他在狱中染上鼠疫,救治不及最终走了。”
沈良时动作僵硬地擡了一下头,把半张脸从毯子下移动出来,泪水淌入衣领下,她如实陈述道:“就在我被关进承恩殿后的第四十八天,哥哥走了,萧承锦知道我是为了哥哥,所以一直瞒着我……”
她哽咽了一下,手攥着林双的衣摆,将此事又翻出来的对自己进行一遍凌迟,“如果不是容嫔,我到死都不知道这件事,我……我连他的忌日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们尸首在哪儿……我恨他,他为什么始终不愿意放过我们……”
话未尽,泪如雨下,很快泅湿了林双的衣襟,林双手贴在她背上将人往自己怀里压严实,视线被遮挡住,在能听到她切实的心跳后,沈良时从原先的哽咽慢慢嚎啕大哭出来。
这件事在她心底积压得太久,代替原先的承恩殿成了她心头笼聚的千斤泰山,在人声鼎沸时,在别人阖家团圆时,在得意与失意时……无时无刻地像幽魂一样缠着她,夜深人静时,沈良时总熄了灯枯坐在床边,任由往事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拉进追悔的深渊,无穷无尽的怨恨和自责淹没了她。
倘若当初,稍微顺从萧承锦一些,是不是沈家不至于如此?
连带着对自己的怨恨,让沈良时无法将此事说出口,哪怕对着林双,哪怕她就在隔壁或者躺在自己的枕边,看着她的睡颜,沈良时每每欲言又止,最终又将这些事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