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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

天地不仁

“且说林双数年前天坑大试出尽风头,往后每每出手都震惊天下,恃强横行,无人不避其锋芒,如今更甚,闯入行宫,血洗檀山,若非金吾卫一力护驾,只怕是天地变色!”

“上回说到林双削下天子半臂,潦倒跪地,金吾卫受创严重,天子危矣,那林双竟不再攻来,踉踉跄跄出了行宫,站在山头眺望远方,终是精疲力尽从千级台阶上摔下去。”

“江南堂此番可是遭殃,乌泱泱大军压至焦阳城,两边对峙一月有余,直逼江南堂交出林双和皇后的遗体,否则这千军万马岂是开玩笑?只可怜江南堂的弟子们,这场苦战,还有几人能生还尽孝父母跟前啊!”

醒木拍下,一声脆响,林单从梦中惊醒,听到细细的啼哭声,他与杨渃湄不敢耽搁,立即披衣起身,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更深露重,到了院中,啼哭声正是从主屋中传来,待进去才发现林似已经赶到,正使劲从跪坐在地的人手中抢出一个婴孩。

“小双!”

婴孩那点伶仃的脸和脖子在林双手中不堪一击,几人将孩子抱走时,啼哭声蓦地清晰起来,一高一低交错着、煎熬着。

林双伏地大哭,林似伸手抱着她,心疼地不断喊她,林单和杨渃湄心中也不好过,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哭泣声沉闷的压在众人的心头。

沈良时的遗体停在江南堂,孩子留在当年专门为她修建的院子中,一点风声不敢漏到林双耳中。她摔下檀山,至今已有一月,焦阳情况焦灼,林单每日焚膏继晷,连林似也在两地折返十余次,便都将此事一时忘了,不成想林双刚下地的第一件事,是来掐死这个孩子。

杨渃湄检查过孩子身上,松了一口气,将他放回摇篮中。摇篮的小被中散着一摞信封,她拿起来翻了翻,每一个上面都写着‘林双亲启’,她将这摞信递到林双眼前。

泪眼朦胧的人接过来,一封一封拆开,里面的信纸压着桂花,有烫金花样,是林双当时为沈良时找来的。

信中字迹娟秀,一字一句读来,是沈良时在最后几日的千言万语,内容不一,从添衣到让林双活着,从三餐到让林双活着……全是让林双活着,最后又附上一句——“林双,对不起。”

十余封,便有十余句‘对不起’。

为她食言、为她狠心、为她身不由己、为她抛下自己先行、为她不肯言明……诸多理由,犹如万箭穿心。

沈良时的道别,从她醒来开始,她是早预见自己时日不多,于是拼命地留恋着林双在她身边的一呼一吸,连睡下都觉得是浪费时间,林双盼着转瞬即逝、好回江南堂过年的那几日,她却希望能够无限延长。

她在夜深人静、无人打搅时,将林双的面容描摹了一遍又一遍,自顾悄然流泪,无声诉说不舍,她将每一日都作最后一日,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

林双和她提到的以后,成一把跨越时间的利刃,在当时剜沈良时的心,让她恨自己短命身,却还想和林双长相守,又在如今剜林双的心,恨自己无力回天,恨自己眼瞎耳聋,没能看到她在夜里的泪,没能听到她心里喊自己的名字。

“沈良时。”

林双喊着这三个字,将信纸拍在地上,伏倒在地,哀恸大叫,在回忆中找寻她和自己道别的痕迹,想和她感同身受,共同分担这样的凌迟。

“沈良时……”

爱之深,能为她舍弃一切,哪怕是最向往的自由,哪怕是自甘服毒,又是恨之切,宁死不说分毫,离去后留下这些来囚着拘着,不教她能跟过去。

“沈良时!”

宛如报复自己之前以命相逼,她独自一人隐瞒这些事,在深宫中等着盼着,在四角的天空下守着痛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回忆,是她独身苦痛时的饴糖,也成了她决然赴死时的砒霜。

林似不知第几次来探望,林双依旧躺在自己书房中,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自醒来后,林双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彻夜难眠时从枕头下摸到那个蓝宝石的蝴蝶,都足以让她心如刀绞,于是更不敢去看主屋的一景一物。

“师姐。”林似坐在榻边,眼睛红红的,明明刚躲在外面哭过,进来见了她又忍不住,转过去揉揉眼睛,才道:“大师兄昨天和朝廷的人谈了。”

林双恍若未闻,手中捏着蓝宝石蝴蝶,双眼空洞地盯着屋顶。

“狗皇帝要他把你和良时姐交出去,把孩子送回皇宫,否则三日后就下令进军江南堂,大师兄和他们唇枪舌剑,最后争到的让步也不大,他们坚持要回良时姐,但是答应不会杀你。”

“不如杀了我。”

好过这般行尸走肉。

林似落下泪来,恳求道:“师姐,你不要这么说……”

林双合上干涩的眼,事到如今,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林似胡乱抹了把脸,继续道:“这一个月,大师兄晕过去好几次,十万大军就在焦阳,另外还有从日月关赶过来,师姐……江南堂真的打不了,堂中弟子有的才十几岁,师姐,我知道良时姐走了你心里难过,可是……可是那些弟子,他们有的才刚来,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都等着他们回去啊,师姐,我们不能让这些孩子白白丧命啊!”

杀皇帝不行,国不可无君,草原才刚刚收复,与朝廷开战不行,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而令无数人丧命,甚至自尽也不行,总有无数个理由拦着,此身当真不由己。

林双呼出一口气,哑声道:“出去吧。”

林似道:“师姐!”

林双将头偏向里侧,不欲多言。

杨渃湄走进屋,拍了拍林似让她离开,她坐在榻边,先搭了林双的脉,随后又嘱咐几句,但都没得到回应,杨渃湄叹了口气,将散落在案上的信一一收好,放入信封中,视线扫到上面的内容时也不禁黯然神伤。

其中一封中写着几味药材,让她愣住,才发现这一封与其他的信大相径庭,是一张奇怪的药方。

“小双,这个也是良时写的吗?”

林双迟滞地睁眼看去,随后坐起身下地,接过来看了,正是那夜沈良时所谓的给自己开的简单方子。

杨渃湄问:“她有和你说这是治什么病的吗?”

林双缓慢地摇头,“……她什么都没和我说。”

杨渃湄曾看过沈良时的尸体,得到的结果是体弱导致毒发提前,什么毒连杨渃湄都看不出来,只说是很奇怪。

林双一直以为是萧承锦逼她喝药怀子留下的毒。

“口鼻呛血,面色灰败……和萧承锦一样。”林双眸中失神,喃喃道:“是她给萧承锦下的毒。”

萧承锦一应吃穿用度都有人专门检查试毒,沈良时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给他下毒?

杨渃湄忧心忡忡,“按照你所说,戚溯曾为皇帝诊治为惊厥,无人反驳,看来皇帝和太医并不知道这件事。”

林双捏着那张药方,愣愣地走了几步,脑中闪过无数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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