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断水 - 掉入轻舟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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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清泉山庄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热闹的景致了,连端着盘子的仆从脚步都不自觉轻快起来了几分。

中秋赏月会是庄内每年最热闹的日子,这一天,举庄上下都会聚在外庄共度佳节,一群人赏月吃饼,吟诗舞剑,抚琴斗茶,一直闹到半夜才散去。清泉弟子们都是六七岁便被送进庄里来的,师兄弟间的感情反倒比家人更为亲近,因此到了中秋这样的日子都没有太大的思家愁绪,反倒一个个都翘首以盼,只因这一日他们终于能摆脱平日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不但能光明正大抛下课业,还能学着江湖大侠的模样豪饮一晚,对那些规矩惯了的少年们来说,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最大胆放肆的举动了。

不过,在段老庄主意外身亡后,庄内已经三年都没有办过这样的宴会了。头一年是因为乱,清泉山庄一夕之间变了天,老庄主被害、少主重伤、二小姐失踪、与苍梧派的矛盾还没理清,又得对付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昔日旧敌,光是维系住原本的平衡就已是不易,大家都没有那个闲情来庆祝佳节。后两年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生气,但中秋总归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难免叫人触景伤情,因此所有人都秉承着你不提我便不说的默契,心照不宣地将它当个普通日子过去。但是今年大小姐与二小姐都回了庄,百门风云会也近在眼前,因此清泉山庄几位长师便联合向段临风提了建议,说是要借着中秋赏月之名冲冲晦气,顺便也给弟子们讨个彩头,段临风倒也没说什么,点点头便将这事吩咐下去了。虽然准备时间仓促了些,及不上往年中秋的光景,但清泉段家总归是个家底渊厚的世家大派,所以即使是随便布置一番也已经足够像样了。

傍晚天色刚刚暗沉下来,仆人便匆匆来报,说是大小姐与姑爷回来了,正在外庄南面的客房里收拾行装。段临风与几位师叔正在里庄议事,于是便由段临霜来接待。段临霜与她这个大姐段临雨差了十二岁,自从大姐在十五年前出嫁后便鲜少有机会见面,姐妹俩原先的感情说不上淡漠,但也谈不上亲近。不过段临雨归根到底是段临霜的亲姐姐,从小看着段临霜长大,心底总是疼着这个妹子的,因此清泉山庄一来了信,段临雨就当下决定回庄。姐妹时隔多年后相见,段临霜还有些拘谨,段临雨却已经红了眼眶,扑上去拉着段临霜的手不住落泪,惹得段临霜也忍不住有些感伤。

段临雨正拉着段临霜嘘寒问暖时,段临风从外面回来了。李姑爷正在边上收拾行装,见段临风来了,立刻起身与他抱拳施礼。这李姑爷大名李全甫,是正武堂的堂主。正武堂是洛阳边上的名门正派,以长枪出名,在北方的武学世家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地位。李全甫为人正派,生性耿直,在江湖上也得了不少美誉,段天问正是因为在十五年前的百门风云会上看中了李全甫品行端正,所以才将大女儿许配于他。两人正寒暄着,忽然段福进来了,说是宴会已经准备妥当,请少主和小姐姑爷移步桃源阁一叙。

桃源阁乃是外庄一座双层楼阁,专门用作接待贵客以及承办宴席。过去游侠英雄慕名来庄拜访时,皆以受邀入桃源阁为荣。后来搁置了三年,今日重新开了,不少年纪小的弟子都翘首以待,想要见见这传说中桃源阁的风采。一时间里里外外给堵了个水泄不通,段福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段临风一行人引上二层的雅座。桌前已经坐了几个人。坐在左边第一位的是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端了盏茶壶,五十岁出头模样,此人名叫戴良,是清泉山庄的文师,古板严厉,平日负责弟子们的诗书礼仪;坐在右边第一位的是清泉山庄的二师叔,名叫杜思飞,年纪与段天问相仿,为人素来庄正。两人一见到段临雨和李全甫进门,纷纷起身施礼。段临霜跟在后面,见到他们微微皱了皱眉,低下头坐到了靠后的位置上。段临风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倒是李全甫,虽然是客人,却已经轻车熟路地和众人打起了招呼。韩山道这一回倒是难得的少言寡语,只匆匆与李全甫客套了几句就远远坐到了桌子角落边。

众人刚刚落座,李全甫便打开了话匣子:“常听先父与临雨说起清泉五杰的侠名,一直未得缘一见,早就有拜访之意了。只是不知怎么没有看到刘、张两位前辈?”

“堂主莫见怪,说来惭愧,我这两个师弟有个雷打不动的怪癖好,每天傍晚必到山下那斗鸡舍去赌几把。”杜思飞说道,“今日怕也是因为这事耽搁了时辰,怠慢了堂主,在下先替两位师弟赔个不是了。”

“杜前辈这是哪里的话。早就听闻两位前辈剑法新奇多变,想必正是从这生活中细微之处悟得了攻防的真谛,李某早就想讨教几招了。”李全甫笑道。

“那你可得小心,我这两位师叔的剑法刁钻难缠得很。”段临雨玩笑道,“当年临风与临霜开始练武的时候,没少在这两位师叔的剑下吃苦头。”

“严师出高徒嘛。早听闻少主年纪轻轻就在百门风云会上崭露头角,闭关几年想必武功更为精进,如若我们家那小子日后能有他这舅舅的一半天赋,李某也觉得值了。”李全甫道。

段临风摆摆手,推辞道:“临风这几年闲居山庄,功力精进谈不上,不荒废已是难得了。”

段临雨则笑道:“霄儿才多大,提这些还是为时尚早了。”

杜思飞问道:“说来小公子到下个月也该满五岁了吧,这一次怎么没将他一同带来?”

李全甫拱手道:“犬子年幼,我与临雨怕舟车劳顿,因此将他留在家中托乳母照管,等霄儿再大些一定将他带来拜见各位英杰,到时还请几位前辈多多指教了。”

段临霜在边上听着这群人你来我往地互相吹捧,只觉得一个头三个大,刚刚拿起酒杯想喝几口,却被坐在一边韩山道给拦了下来,他指了指对面的戴良与杜思飞小声警告道:“收着点。”段临霜叹了口气,放下了酒杯。

在清泉山庄之中,除了段天问之外,段临霜最怕的就是这戴先生与杜师叔。他们二人与段天问年纪相仿,德高望重,平日里跟在庄主身边一文一武宛若左右护法,最喜欢将那些陈规旧矩挂在嘴边,这也不行那也不许,但凡是你觉得开心的,一律都是他们不许你去做的。当初段临霜想要与师兄弟一起出庄,便是被这两人以“名门闺秀不宜抛头露面”的理由给拦下的。此番段临霜回庄,戴杜二人嘴上虽没说什么,但面上对段临霜一直不冷不热,段临霜看得出他们的意思,也自觉不去触他们霉头,不过这次宴会所有人都必须出席,避无可避,只能暂且装一回温良恭俭让了。

段临霜正郁郁寡欢扒拉着碟子里的菜,忽然听到白马镖局几个字,她心头一惊,抬起头来,发现话题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颜寄欢的身上。

“……听说前段日子有一个号称天涯人的颜姑娘大闹白马镖局,也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弟子,竟有如此嚣张气焰?后来可有新的消息了?”说话的人正是她姐夫李全甫。

“我们有心了解,只是无从入手。”杜思飞说着,瞥了一眼段临霜,道,“不过倒是听闻二姑娘与那人颇有交情,既然是二姑娘的朋友,那我们也不便追查了。”

这一番话说的那叫一个言不由衷,段临霜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也不好发作,只得放下筷子赔笑道:“当时我看那姑娘可怜,未加思索便将她劫走了,确是临霜的不是。还得多谢几位师叔与兄长看在临霜的份上不予追究了。”

韩山道端着酒杯,插嘴道:“临霜这丫头自小生长在庄内,没有什么同龄玩伴,出了江湖结交些朋友也属常事,权当是化干戈为玉帛了吧。”

李全甫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行走江湖,多个朋友总是比多个对手要好。二妹此番孤身闯荡江湖,真当是女中豪杰,往后提起来也算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段临雨嗔怪道:“江湖不江湖的那都是你们这些大侠的事,临霜既然回来了,也不要再提过往那些事了,以后安安稳稳便好。”

段临霜皱了皱眉,嘟哝道:“江湖大好风光,为何男儿能闯得,我就闯不得?”

戴良正端着一盏茶细细品着,闻言放下杯子,冷冷道:“二姑娘这是什么话?难道要学那些登徒子野路子在外面惹事生非吗。”

段临霜放下筷子,声音也跟着大了一些:“临霜不觉得有何不妥。”

戴良哼了一声,说道:“好一句有何不妥,敢问二姑娘,这“清正德义”四字家训如今可还放在眼里?”

段临霜道:“此乃先祖立身之本,临霜从未敢忘。”

戴良冷笑道:“好啊。那老夫再问一句,二姑娘叛逃出庄时,隐匿江湖时,私放劫匪时,可曾有一刻想起过这四字家规?”

就算戴良平素与段临霜不对付,但到底还是忌惮着她的身份不曾对她说过这样的重话。如今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话摆到明面上,大有兴师问罪之意,就算段临霜原本心中有几分歉意,此刻也不禁生出一股逆反之心。她咬咬牙,按下夺门而出的冲动,抬起头反驳道:“金白晓为人奸邪,临霜不愿屈嫁,远走他乡,哪点有违清正?白马镖局仗势欺人,临霜不愿旁观,出手救人,又有哪点有违德义?临霜自知有负父望,因而三年未敢归庄。可如今先生却说临霜背德负义,敢问先生,德字怎解?义字又怎解?”

戴良见段临霜这幅态度,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抬手颤颤巍巍指着段临霜,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一旁的众人也没料到她竟敢出言反驳,一时间都愣在了原地。只有韩山道在边上自顾自叹了口气,倒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场面似的。

两边正僵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段临风忽然出声道:“先生勿要动怒,临霜年少无知,胡言乱语,说的话当不得真。”

戴良扭头瞥了一眼段临风,面上仍有不悦之色:“少主护妹心切,可以理解。只是二姑娘这般任性妄为的性子,坏我门风,乱我家规。就此放任下去,不但叫庄外人看了笑话,对庄内弟子也不是个好榜样。还请少主不要插手。”

段临风却面不改色:“当年的事归根结底是我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致使先父遇害,而后又未能擒凶归案,有负师托,若要说乱门风坏家规,临风首先难辞其咎。”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不仅是因为这话实在难接,更是因为这是段临风三年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及此事。三年前段临风身受重伤回庄休养,几位长师怜他年纪轻轻就受此劫难,一直刻意在他面前避免谈及这些,现在这些话由段临风亲自说出,反倒让所有人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回应。最后还是由杜思飞出言调和:“中秋佳节,不要提这些不愉快的事情。”

气氛正僵着,门忽然开了,走进来两个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一个身着黑红布衣,个子略高些,神态从容,另一个人则穿着褐色箭袖,一副内向寡言的模样,两人腰上皆配着短剑。黑红布衣这人正是清泉山庄的五师叔刘宣,而跟在他身后这人则是他的六师弟张子慎。

“对不住各位,我与师弟耽搁了片刻。”刘宣向众人抱了抱拳,又转而向李全甫自我介绍道,“在下玄武剑刘宣,这是我的师弟惊雀剑张子慎,幸会堂主。”

“两位师兄可算到了。”韩山道见两位师兄到来,暗自松了口气,立刻站起身招呼道,“快快坐下,这酒就是要多几个人喝才过瘾。”

李全甫也起身拱手向刘张二人还了礼,端着酒杯说道:“人齐了就好。正好李某也是个好酒之人,此次定要与前辈们饮个痛快。”

“那我便先干为敬了。”刘宣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完他砸了砸嘴,略带遗憾地叹道,“只可惜这酒的味道比起我们临雨妹子酿的始终差几分意思。”

“临雨妹子现在可还在酿酒?”张子慎插嘴问道,“十几年前你那坛一梦黄粱你这刘师叔至今还惦记着呢。”

“何止我一人惦记,你不也时常与我念叨吗?”刘宣反驳道,“况且这边还坐着个韩师弟呢。那时临雨酿出的酒,总是他第一个吵着要尝。说来连一梦黄粱这文绉绉的名字都是他起的。”

杜思飞大笑道:“这名字起得多好,配得上我们大小姐的酒。别看大小姐不习武术,酿酒的手艺却可以称得上是天下无双了。”

李全甫有些意外地看着段临雨,惊道:“原来你竟藏着这样的本事,回头可一定要露一手给我看看。”

段临雨愣神片刻,随即轻笑道:“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早已生疏了。”

一群人推杯换盏,说说笑笑,刚刚还僵着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段临霜暗自松了口气,将身子往后缩了缩,重新将自己埋回了角落里,心中只盼着这场宴席早点结束。对面的段临风又恢复了那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模样;韩山道不知是吃错什么药,一个劲地拉着刘宣喝酒,喝到最后一半都进了张子慎的嘴里;段临雨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笋丝;李全甫和杜思飞倒是立刻进了状态,几杯酒下肚就已经称兄道弟起来,聊得净是些什么剑谱拳术的,只怕场地再大些他们都能当场比划起来。

桌上正是酒酣之际,忽然底下一阵喧闹声,原来是几个弟子借着酒劲舞起了剑,边上的人又是起哄又是鼓掌,好不热闹。戴良看得直皱眉头,但看另外几位长师都是兴致勃勃的模样,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在一旁闷闷抿着茶。这时一个李全甫带来的正武堂弟子忽然跑进来对他匆匆耳语了几句,李全甫的脸色渐沉,他转头对弟子吩咐了几句,然后又转回桌上,阴晴不定地喝起了酒。

“怎么了?”段临雨看他脸色不对,关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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