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 断水 - 掉入轻舟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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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镇渊台的鼓声响起之前,段临风正靠在桌边闭目养神。

这几日来他的睡眠一直不好。自从面具失窃一事之后,韩师叔将带来的清泉暗卫尽数调往了他的居所,说是为了防止楚云七再趁虚而入,困住的却是他段临风。每日三个暗卫从出门跟到他回屋,从早到晚杵在五步之外扰得他眼骨生疼,仿佛只要稍加松懈,楚云七就会从墙角里从天而降将他劫走似的。

其实韩师叔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因为那天之后楚云七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是碍于清泉暗卫,或许是早已逃走。谁又能知道呢。他就像一条脱网以后滑入水中的鱼,转眼就连波痕都消失不见,什么消息都没有留下。他向来是一个善于躲藏的人,只要他不想被人找到,即便是调遍三大世家所有人手都挖不出他的行踪。

段临风不愿去想他去了哪里,或是在做什么。他有太多事情要烦心。段临霜生死未卜,百门风云会被迫中止,庄中的信件一封一封催来,问他行程,问他考量,问他为何要自作主张将一桩上好的婚事变成闹剧。丁君贤的伤总不见好。韩山道神出鬼没。沈望岳不再上门拜访,反倒常与金白晓凑在一块嘀嘀咕咕。萧关傲倒是待他如从前一样――一样当他是父亲的失败继任。

至于百门群雄,他们从前敬他不过是因为他顶着清泉少主的名头,实则心中究竟有几分是真敬意,几分是假客气,恐怕只有他们知道。三大世家的阴影压在他们头上太久,他们乐意看到这团阴影撕扯在一起,好像这样那座横亘于他们之间的高台就会暂时消失。

“江湖本就该是人人平等的地方。你们名门世家弟子能摘得的花,为何旁人摘不得?本少侠偏要闹你们个不痛快!”

段临风忽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半阖着眼睡了过去,竟梦到了十六岁初见楚云七时的场景。那时楚云七一身蓝衣,站在悬崖边仰天而笑,双指间一枚白玉双龙镖,何等潇洒恣意。段临风一时看得出神,连剑穗被树枝缠住都没有注意,险些踉跄跌倒。楚云七却回过头来,捻了片树叶抬手替他削断乱穗,然后说了声公子再会。

他是从那时起就钟情于楚云七了么?他不知道。他连情爱是什么都不清楚。父亲教他恭谦,教他仁孝,教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教他虚与委蛇、杀伐决断,却唯独没教过他爱。他看见楚云七第一眼就忘了自己的剑,这是爱吗?他伤了楚云七又把他治好,这是爱吗?他纵容楚云七欺骗他、利用他、一遍一遍离开他,却始终下不了手杀他,这是爱吗?

可即使是爱又怎样,楚云七眼中他不过是一个即用即抛的工具,而他每向着自己的心意多走一步都是对他父亲所有期望的背叛。

有没有杀父之仇结果都是一样。他是男人,楚云七也是男人,他们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他自作多情的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一个见不得人的笑话而已。

窗外重鼓敲了三遍,门口传来一阵急切的叩门声:“少主,这是召集百门的讯号,该起身了。”

“让韩师叔替我去吧。”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就说我身体不适。”

“韩长师不知何故一夜未归,恐怕一时难以寻到他……”门外的人小心翼翼回道。

又是一个不知所踪的,别是躲到哪里喝闷酒去了。段临风叹了口气,咽下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提了提神,从桌边站了起来。

寅时敲鼓,实在反常,也不知玉笛山庄又寻到了什么东西。无论如何,现在只剩他自己一个人了。

――

段临风到达镇渊台时,各个门派的话事人已经陆陆续续到了。此时天光尚未破晓,镇渊台上点了两排灯笼,配着高台下那不见底的深渊,活脱脱衬出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气氛。金白晓坐在台上最显眼的位置晃着扇子,一见段临风便得意洋洋地抬了抬下巴。他倒是精神十足,一天十二时辰盯着段临风找不痛快,仿佛不将他掰倒誓不罢休。有时段临风都想干脆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来坐,只要他能还自己一个清净。

他往前走了几步,人群为他让开一条通往台阶的路,有相熟的人借机挤上前来向他询问三大世家齐聚此处的缘由,他只能摇头回应。所有人都自然而然以为他知道,其实他同样一头雾水。像这样的群雄聚会从来都是三大世家共同主持,宣布的事项也是由三方提前互通,这次的会却召开的如此突然,简直像是有意要打清泉山庄一个措手不及。

他讨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一步一步登上镇渊台的台阶时,他渐渐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清泉山庄的弟子已经先他一步到了这里,连受伤卧床已久的君贤也被搀扶着站在一旁。“一夜未归”的韩山道不知因何站到了萧关傲的身旁,段临风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他却将头不自然地偏到了一边。

“段兄怎么好似脸色欠佳,昨夜睡得不好么?”沈望岳待他一如既往地温和客气。见他上前,忙招呼人给他递上一盏热茶,抬手的瞬间段临风看到他的腰间挂着一副闪着寒光的吴钩。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这样大的阵势,不是要打清泉山庄一个措手不及,而是要打他段临风一个措手不及。

“我不喝,多谢。”段临风推开递到他眼前的茶,右手不动声色搭上断水剑的剑柄,“凌晨急召,究竟是有何要事相商,不妨直说。”

沈望岳回头看了萧关傲一眼,犹豫道:“段兄先请坐。”

段临风心中的疑虑愈发重了,他斟酌片刻,还是遵着沈望岳的意思坐下了。等到所有人都坐定之后,沈望岳又招手叫来两个玉笛弟子,说道:“先前派弟子搜山,如今失散的第三位暗雪阁已经找到了……死状凄惨,倒在洞穴口,想来是被巨狼所杀。”语毕,他又顿了顿,继续说道:“在洞口弟子们找到一些散碎衣物,据清泉弟子辨认,正是二小姐出门所着外衫。以现场脚步痕迹来看,巨狼应当是追着二小姐一路进了山洞,恐怕凶多吉少……”接着,他从玉笛弟子手中接过一节已经磨损严重的外衫递给段临风,示意他自己来看。

这个外衫原本是段临霜为了方便活动随手解下,后又因逃跑仓促,所以落在了洞口。原是不打紧,只是如今她下落未明,只有一件沾了斑斑血迹的外衫放到段临风面前,不免触目惊心。段临风的心重重一沉,人也几乎坐不稳,只能勉强支撑着精神问道:“为何不进洞中再搜?”

沈望岳未开口,萧关傲便接过了话:“弟子们到达时洞中已被迷雾覆盖,寸步难行,想来是临霜仓皇逃跑时误触了迷雾阵的机关。此阵之凶险,想必你母亲曾教过你。”

“可是……”段临风自然知道迷雾阵的凶险,萧关傲平素就对段临霜的行为颇有微词,此时更不会为了她派自家门下弟子去冒险。可是他又怎么能坐视妹妹身陷险境不闻不问,即便是……即便是凶多吉少,他也绝不能让段临霜一个人孤零零陈尸于那洞穴中。想到此,他起身抱拳道:“也罢,说到底是清泉内务,不劳烦萧庄主费心,多谢相告,这洞穴我自己去便是。”

段临风拿了剑就要离开,这时金白晓却在背后叫住了他,淡淡说道:“别装了,段少主。你分明比谁都清楚段临霜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段临风一下子恼了,他转身大步逼近金白晓,“平日我已足够忍你让你,如今事关临霜生死,你还要在此与我纠缠不休,休怪我不客气!”

金白晓不气不恼,只是冷冷一笑,回道:“这种至亲被害的可怜戏码,第一次还能糊弄糊弄别人,第二次就多余了。段二小姐遇害真相究竟如何,你最清楚。”

“什么?!”段临风简直要被气笑了,他抱了剑看向金白晓,扬眉道,“在下不清楚,还请金掌门指教。”

“好!那我们便从头说起!”金白晓也来了精神,他站起身来,面对着台下众人高声说道,“如今百门群雄在场,还请段少主起誓,你所说的每一字都无半句虚言。”

段临风不知金白晓心中又打了什么算盘,但他自认坦荡,想都不想便一口应下:“这有何难?我原本就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

金白晓微微一笑,摇扇问道:“那么请问,段少主来到半月岛之时,是否秘密携带了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同行?”

段临风皱眉反问道:“此事与金掌门所质疑之事有何关联么?”

“万事万物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区别只是你有没有留心去看罢了。”金白晓道,“段少主为何避而不答,是心虚么?”

台上台下百余双眼睛都盯着他,段临风没有办法,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是有此事,不过……”

“稍安勿躁。本座还有第二个问题。”金白晓径直打断了他,没有给他留下半点解释的时间,“请问这两人的真实身份,段少主可是心知肚明?”

段临风渐渐感觉到金白晓想要将这对话所引导去的方向。颜寄欢和楚云七的身份只有韩山道一个人清楚,金白晓所得不过一张面具而已,可瞧金白晓如今的神情,倒像是对答案已经十拿九稳。他抬眼看向了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言的韩山道,想要从韩山道的脸上寻到一些端倪,但韩山道再一次避开了他的目光。这一刻他明白了韩山道的立场。

师叔已经不再相信自己了。他出卖了段临风。

“段少主盯着啸虎前辈做什么,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么?”金白晓假笑着挡下了段临风的目光,“既然段少主不愿说,那么本座来替段少主说,这两个人一个是大闹白马镖局的颜寄欢,另一个是段少主的旧友楚云七,是不是?”

楚云七这三个字引得台下议论声渐起。段临风闭了闭眼,没有做任何辩解。此刻就算他否认也无济于事,沈望岳见过楚云七易容后的脸,金白晓手中有他的易容面具,清泉的暗卫见过楚云七的背影,更别说他亲口向韩山道承认了楚云七和颜寄欢的身份,这些人的证词互相印证,足以将他所有的后路与借口都堵死。

金白晓见他沉默不语,知他是默认了,于是更加得意,又紧接着说道:“人人皆知这白马镖局隶属清泉旗下,而楚云七更是早已同段少主割袍绝义。如今这般情形,本座忍不住想要问段少主一句,为何要将两个与自家作对的人带在身边呢?”

段临风冷笑道:“本庄主所做的一切事都要向金掌门汇报缘由么?那我清泉山庄是不是也干脆改姓金算了?”

“本座还没问完,段少主急什么。”金白晓从容一笑,忽然将话题转了,“说来这段二小姐是当日劫下颜寄欢之人,又与楚云七一度交好。她一路与段少主同行,我想大概是不会认不得两位熟人的伪装吧?本座不禁在想,当段二小姐发觉兄长这般反常行为时,她又是何态度呢?”

“你究竟想证明什么?”段临风微敛眼眸。

“本座并不想证明什么,只不过觉得段少主将自己的亲生妹妹――一个养尊处优的闺阁女儿送入深山之中风餐露宿,与野兽搏杀,实在狠心。”金白晓道,“不过回想本座在临安的所见所闻,段二小姐与段少主的兄妹关系似乎并不如段少主口中这般和睦,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倒也合理。”

临安?段临风努力回想在临安与金白晓的交集。那一日他为了替段临霜掩饰行踪、推脱婚约,特意在他面前演了一场兄妹不睦的戏码,想不到如今竟成为金白晓攻讦他的筹码。

“你觉得我故意送我妹妹去死?”段临风咬牙道,“当初分明是你以天下第一的铜玉牌为要挟,才致使临霜如今遭此横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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