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 断水 - 掉入轻舟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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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段临风从树枝的枯败中嗅到了早冬的气息。

他已经被困在这里多久了?一周?半个月?一个月?

重伤初期那段昏迷在床的日子将他对时间的感知切得稀碎,他只能从周边环境的变化里判断时间的流逝。

身上的伤口已经几乎复原了,每天喂到他嘴里的药都在渐渐减少,腿上的木板也已经卸下。每天那个女人都会搀扶他出门散步一个时辰。她会问段临风很多问题。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能听懂我说话吗。但段临风从来只以沉默作答。

他知道这个女人在怀疑自己。有时她会突然脱口而出一句小心,只是为了试探自己是不是会下意识躲闪。有时她会提到一些他熟悉的名字,然后仔细观察他睫毛颤动的幅度。段临风从来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父亲对他长年累月的严苛训练培养了他的耐性。这个女人在观察他,她想知道他为什么明明已经可以自理,却始终不愿意开口说一个字。他也在观察这个女人,观察她的行为,观察她的动机,观察她生活的地方。

当他从镇渊台上跳下时,他没有直接掉到谷底,而是被树枝所挡,摔落到一截突出的巨大岩壁上。这截岩壁深处有大大小小的岩洞,他所住的屋子就是由其中一个小岩洞所改制的。从他苏醒到现在,他从未看见过有其他人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静静地吹风,静静地望天,静静地用沉默化解女人的试探。

“明天这里的食物就吃完了。”女人在他身后开口,“你如果还是不能说话,我会把你推下山。”

段临风面无表情地望着飞鸟掠过岩壁。他向来很擅长面无表情。

“你果真是一个不怕死的人。”

她的声音比段临风最先预想中要沙哑许多,像是受过伤一般带着沙砾的质感。她的外表已经不年轻了,看起来起码有四十五岁,青春的痕迹被岁月所掩盖,岩洞的风让她的皮肤显得比常人更粗糙,小型兽皮拼凑出来的简陋披风下包裹的身材瘦小却匀称,胳膊上的肌肉线条更胜过普通男子,她必然是一个常年练武的女性。与之相对的是她说话时的语气,没有她这个年纪会有的沧桑,倒时常流露出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才有的任性和散漫。

“你是自己跳下来的吧。如果你是被人推下来的,你一定没有现在这样冷静。你猜猜看我为什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女人自顾自继续说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人陪她说话,她的口音里带着一种生涩的僵硬感。段临风很少认真去听她说的这些闲话。每当她开口时,他就会逼自己去想其他事情,这样他就不会因为下意识对她所说的话做出反应而露出破绽。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在试探段临风的来历,但是今天她的语气很不一样,好像她终于厌倦了猫抓老鼠的游戏,决定先做那个开诚布公的人。

“我是三十年前被人推下来的。因为我发现了一个人的秘密,所以那个人想要我消失在世上。”

段临风的眼皮颤了颤,他发现自己在忍不住听,忍不住思考,思考这个女人所说的真假。她听起来很真诚。镇渊台是玉笛山庄的圣地,因为结构险峻,隔几年就会传出有人在此坠落尸骨无存的消息。但是被人推下来……看她现在也不过四十出头,三十年前她最多不过是临霜那个年纪的小姑娘,谁会对一个小姑娘下如此黑手呢。

“你肯定在猜测我的身份。但告诉你也没有多大用处,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大概早已经不记得我了……世代更迭,我原以为三十年的时光并没有太大改变,可是见到你我才明白,我最好的年华已经被夺走了。”

她伸手抚过自己皮肤上松弛的痕迹,像是在回忆自己少女时期的模样。段临风还从未听过她流露出如此伤感的语气。

“比剥夺一个人生命更残忍的是剥夺一个人的青春与未来,推我下来的人同时做到了两样。三十年来我苦苦找寻出路却不得结果,我原以为我命止于此,但你掉下来了,我就有了希望。即使找不到出路也没关系,有一个人恰巧掉到这里,陪我来度过这漫漫余生,难道不是老天对我的补偿吗。”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像是在等待段临风的反应。见段临风仍然垂着眼眸不声不响,她轻笑了一声,忽然转移了话题。

“你不想知道我说的是谁吗?那个推我下来的人。当时我们都还很年轻,他还不到三十岁,江湖中已经无人不知他的威名。”

段临风知道他此刻应该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或许是他的情绪多少写在了脸上,女人有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

“我觉得你已经知道我的答案了。”

段临风心里一沉,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救你吗?”

也许这和先前所有的试探一样,只是一个陷阱,一个骗他开口的陷阱。

“因为一个人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仇人的长相,即便是三十年过去,五十年过去,一百年过去,我都会一眼认出他可恨的嘴脸。而你……我在你的脸上看见了他的影子。”

不可能。不可能。绝不会。

她却还是说了下去。

“我的仇人,清泉庄主段天问。”

段临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是谁?”他太久没有说话了,喉咙中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那女人见他有了反应,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她微笑时嘴角的弧度让段临风觉得异常眼熟。

“我是苍梧掌门之女,金秋雁。”

――

给阿姐的信已经递出去三四封,至今没收到一点回音。

段临霜趴在桌上望着灰扑扑的天,恨不能望穿这连绵不绝的雨幕,去看一看她放出去的信鸽到了哪里。

起先为了安全起见,她并没有在信中详述她的问题,只说有急事需要长姐回庄相商,原以为总是万无一失的,若按照平时通信的速度,最多等三四日就能等到回复,偏偏这一次赶上了雨季,人出不去,信进不来,硬生生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叫人实在头疼。

既然这条线索查不下去,那就换一条来查。她将锁柜里近五十年来所有的存档都搬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每天除了在议事厅和师叔吵架,就是在房间里挑灯夜读,看得眼睛都快熬花了也没能从页缝间看出花来。颜寄欢替她分担了一部分,但是她从来好动不好静,平日至多看些带着画的刀谱剑谱,一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字就迷糊,往往还没等翻几页就睡得七倒八歪了。至于楚云七,他倒是不再终日消沈,只是变得更神出鬼没。所幸旁人也没空来管他。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本事,他之所以被软禁在此只因他对段临风心有歉疚,并非出于对清泉山庄的畏惧,所以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再惹事,只当没有这号人。

被重新提到台面的旧事又一次像水波一样散去,只有见过漩涡的人才知道,潜藏在水面下的汹涌暗潮会随时卷土重来,伺机将他们一并吞没。

雨停了,鸽子扑腾着翅膀落到窗台上,脚上原本系着竹筒的位置却空空如也。

信已经送到了正武堂,却没有回信。

段临霜皱着眉将鸽子捉起来看了又看,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错。

“霜儿!”

颜寄欢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惊得她手一松,鸽子也跟着扑棱棱飞走了。段临霜抚了抚心口,正要抱怨,颜寄欢却一把拉了她的手腕往外走:“七哥找到一个地方,要你一同去看看。”

两人按照纸条所指示的位置一路疾走,绕过几个庭院,最后来到了一处生满绿苔大门紧闭的宅子前,段临霜缓下脚步,不明白其中的用意:“这是……我爹的住所。”

段天问很少在庄中长住,儿时段临霜与段临风都跟着萧曼云住在竹林小院,等到他们都长大了又各自搬去自己的房间,平日只有在练武读书的时候会被叫到这里,段临霜对这处宅子的记忆实在不深。只知道从段天问过世之后这处宅子就空置下来,她也顾不上打理,今日这样一看,尽是萧索荒败之象,乍一看还有些阴森。

“在这里!”

楚云七突然从她头顶的矮墙上冒了出来。段临霜吓了一跳,往后退几步才看清他的样子,满身都是落叶与灰土,一看就是趁着没人的时候自己进去探索了一番。

“你若要来就直接和我说一声!何必翻墙入室!”段临霜没好气地说着,从旁边一块松动的墙砖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生锈的门锁,然后拉着颜寄欢走了进去。

“你们这锁,防君子不防小人啊。”楚云七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从墙头跳下来,“其实我是临时起意,想着段人杰在清泉山庄生活这么多年,总得有个住处。清泉弟子都住在横波苑,但你的师叔大多都对他没有印象,所以我猜他或许是住在摧山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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