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妄寻(五)
婆娑树影吞没了大部分声音,让这几栋惨白的建筑内外都安安静静的。医院这边总有些暗,小公园外的路灯在视线里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赵壹清负手在窗前站了一会,看完小公园里几对散步的情侣,又抬头看看层叠交汇的暗云,以及云间那一抹黯淡的月色。
“那小姑娘不在这个医院里,”赵壹清叹了口气:“杨朝找遍了,都没碰见,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唉,我不说了,万一乌鸦嘴。”
宋瑾瑜用手指在窗户上画着圈,赵壹清又道:“真不知道你天天看些什么。”
收回目光,望向病床上那个执着于窗外景致的老家伙,又嘀咕一句:“有什么好看的能看那么久。”
宋瑾瑜依然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扒拉着窗沿努力往外面看,那神情似乎想从外面看出什么或等到什么,堆满细纹的眼角微微上翘,嘴唇也紧抿着。
赵壹清懂得这个微动作是什么意思,宋瑾瑜每次面对一些渴望得到的东西时便会露出这幅表情,然而先前陪着她看了一会,除了白云飘飘的蓝天和时不时飞过的小鸟就再也没什么了,她想不通这个和自己一样什么都已经拥有的家伙还想要些什么。
转身回到自己的床边,把小桌上吃完饭的碗收拾了一下,连带着宋瑾瑜面前的一起丢进洗手池里。
四处找了一下没看到洗洁精,平时吃完的脏碗都是陈福收好带回家洗的,所以这里应该没有准备。
赵壹清叹了口气,弯下腰把角落里放着的洗衣液拿起来,点了几滴在洗手池里,打开水龙头冲出泡沫,就着这一点沫沫把几个碗洗了干净。
一只小虫爬到了镜子上,赵壹清猛一个抬头,想要脱下脚上的拖鞋将这虫子拍死,可一晃身形,额头处一阵刺痛传来,连带着心脏的加速跳动,白天时发生过一次的状况再次出现、
赵壹清扶着洗手台闭上眼忍耐了一会,然而潜伏在身体内的病处这次不再那么好糊弄,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她扣在瓷砖上的手指用力到青白,那股想要将她推入深渊的痛苦才慢慢淡了。
耳边模模糊糊的听不清声音,眼前也是朦胧一片,赵壹清恍惚了一会,脚背上感受到一阵尖锐的疼痛,还没来得及低头看看,一道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阿姨,你怎么把碗洗了,放着我来就行了。”
陈福把赵壹清不小心丢在地上的碗捡起来,正要拉着她去床上歇会,忽然注意到她的神色似乎不太对劲,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担忧的扶住赵壹清的两只胳膊:“阿姨?你怎么了吗?不舒服吗?”
赵壹清晃了晃脑袋,眼前蒙着一层纱的朦胧感才慢慢褪去,陈福被担忧占满的面容在眼前浮现。
赵壹清用力的动了动喉咙,挤出一句还算稳定的话:“你啥时候来的啊?”
手上要用到七分力气才能将她的身体扶稳,陈福皱紧了眉,声音有些抖:“我刚来,这一进来就看见您把碗掉在地上了,是怎么了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我先扶着您去床上坐着行吧,一会去给您找医生。”
耳边还嗡嗡作响,陈福近在咫尺的话语还是有些不清晰,不过猜到了她说话的内容,赵壹清反手握住了陈福的小臂,提高了声音道:“叫什么医生啊,不是好好的,刚刚想打一只虫子,结果脑子秀逗了,还想着用碗去砸呢,这不是一不小心弄到地上了吗。”
陈福拧紧眉头,拖着赵壹清的胳膊一步步把她扶到病床上躺好,扯开了被子给她盖上,掖紧被角,给她脱了鞋放好,站在床边绞着手指,满目担忧。
刚刚那股有些难以接受的难受感褪去些,眼前没有方才那么模糊不清了。
抬眼看到陈福满脸的忧虑之色,赵壹清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到陈福的手上,压低了视线落在陈福身上那件小褂的衣扣上,手心里是陈福也有些滚烫的温度。
赵壹清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开口道:“你知道小狗娃,小猫崽,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就会跑到一个主人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去世。”
陈福眼里闪了点点泪花,手上用了些力道握紧了些,赵壹清侧过头,看向对床那个看起来总傻乎乎的宋瑾瑜,嘴角带了点笑,轻道:“其实我大老远跑来这里,也不仅仅是因为要来找这家伙。”
陈福怔了一下,在赵壹清眼睛里看出了一点释然,明白了她这句话的意思,眼里的泪花还是没忍住流了下来。
她抹抹眼睛,道:“宠物们快要没的时候会自己找个地方藏起来,是不想让主人伤心,可实际上主人还是会很难过,没了就是没了,不管用哪种方法去委婉告诉,主人的悲伤都不会因此减少一点。”
她蹲下来,往床头的位置挪了挪,一双被眼泪浸透的眼睛带着点红色和浓浓的祈求意味,她握紧赵壹清的手,道:“阿姨啊,您听我一句劝,儿女们最大的希望是父母能够健康长寿,每天快快乐乐的,如果有一天这个愿望不能实现,并且必须要面对父母即将不久于人世的现实,那么无数个日夜挣扎痛苦后,那希望就会变成能亲眼看亲人们不带任何执念的去了,然后入土为安。”
“其实不让儿女陪伴自己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也是一种不负责任,不换位思考的表现啊,阿姨,你那几个孩子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如果他们连您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是会痛苦一辈子的啊。”
赵壹清眼里也闪烁了些颜色,沟壑纵横的一张老脸上第一次皱出了这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她抬起一只手搭在眼睛上,内心翻涌的无奈和后悔让她全身都酸痛起来,仿佛有无数小虫子在血管里爬来爬去,痛不欲生。
其实,如果可以,她也并不想死。
她伪装起来的高傲倔强,其实只是一个一戳即破的空壳。她并不是对死亡这件事毫不在意,也不是勇气大到真的敢一个人来到这么遥远的城市。
她多想还和以前一样周末的时候一家人一起去爬山钓鱼,也想带着那个和自己有八分相像的孙女去游乐园玩耍,更想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和家人躺在阳台的藤椅上一起看烟花。
可是这些事情以后都没可能了,在意识到这种现实时她在床上翻了两天没阖上眼,愁的一粒米都吃不下,原来在死亡面前,她早就慌得六神无主了。
赵壹清眨了眨眼,硬是把眼泪给憋了回去,把手放下,唇角咧开一抹笑:“不说这个了,刚刚让你帮忙印刷的照片呢。”
陈福方才没及时回来,就是拿着赵壹清的相机给她印照片去了。
这几天赵壹清带着宋瑾瑜逛了医院不少地方,经常在小公园里晃悠的其他科室病人都认识她俩了。宋瑾瑜行动不便,赵壹清就推着轮椅带她,看见新生的树芽拍一下,湖边青石上趴着的蜗牛拍一下,天上以晶蓝为底的白云也拍一下,结果囤了不少样式的照片在相机里,正好那本相册还剩下一小半是空的,把照片洗出来挑一些把相册塞满,也算是完成了赵壹清的一个愿望。
陈福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摸出封上口的纸袋,轻轻放在赵壹清枕头旁边:“都在这里了,阿姨你看看。”
休息这么一会,身上恢复了些力气,赵壹清从床上起来,拿着那牛皮纸袋下了床,在陈福的搀扶下走到了宋瑾瑜的床上,挨着她坐好。
赵壹清将牛皮纸袋的封口撕开,将照片全部倒在了两人之间的位置,正准备弯腰拿相册,陈福先一步走过去把床头柜上的相册拿到她膝盖上,赵壹清轻轻笑了声,拿手拍了拍宋瑾瑜的肩膀:“看啊,你的孩子也是那么乖的哦,哪里修来的这福气。”
将床上的照片一张张摆开,赵壹清道:“你看看,咋俩一起选选,好看的就放相册里,行叭。”
宋瑾瑜垂着头看着这一堆照片,随着赵壹清介绍的话语也配合的点着头,陈福看了一会,拿上手机走到病房外面,轻轻带上了门。
去服务台那里问了医生的办公室,敲了敲门进去,将方才所遇到的情况和主治医生说了一遍。那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找出赵壹清的病历本要去病房里看一眼,陈福将他拦住,把赵壹清的意愿换了一种说法告诉了他。
主治医生低下头,思索了几秒钟后,放下病历本坐回原位,过了好一会才道:“医院里这种情况是很多的,都有些见怪不怪了......其实说难听一点,现在的治疗除了徒增痛苦外没有任何用处,心有不甘还是痛苦自责都没必要,对于你们而言,让老人家完成心愿以后再过去,就是一种难得的孝顺了。”
陈福叹了口气,神色有些茫然:“顺应天命吗。”
医生点点头:“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赵女士的情况是你所描述的那样,那么......请让她的家人做好心理准备吧,估计,时间就要到了。”
浑浑噩噩的从办公室里出来,陈福贴着墙站了一会,刺骨的冰凉唤回一丝神智。
她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看向走廊尽头的那一间病房,想到了去世的那位老爷爷,鬼使神差的迈动双腿走了过去。
隔着门上的那一小块玻璃往里面看,病房已经空了,和那位老爷爷有关的东西都已经被家属带了出去,一盏紫外线灯在病床旁边开着消毒,床帘半拉半开,唯有浅浅凹下去的床垫证明这里有人待过。
那些人撕心裂肺的哭泣似乎还在耳边缭绕,陈福忽然有一个可怕的想法,过不久后那些个哭天抢地的儿女们就会变成她们几个。
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里漏进来,陈福打了个冷战,裹紧了衣服,回到了赵壹清和宋瑾瑜的病房门前,把兜里的手机拿出来,翻开通讯录,拨通了杨朝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