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天风海雨(下)
吕明湖看着焦影真脖颈上平滑的伤口,不禁感叹:好快的剑。
阁中所有的灯都亮起,管事急忙命人封锁各处出口,吕明湖淡淡道:“不必了,凶手已经走了。”
管事愣了愣,道:“吕道长知道凶手是谁?”
吕明湖抬起左手,手中的昆仑水玉在灯光下通透无色,道:“我进来时,这块昆仑水玉是黑色的。大家互相看一看,谁不在场,谁便是那厉鬼变的了。”
众宾客四下张望,很快便有人道:“无量观的甘观主不见了!”
只怕甘彬也凶多吉少,大家都在心里想。
看着暮月宗的弟子哭天抹泪地抬走焦影真的尸首,江屏叹了口气,对吕黛道:“之前我还说他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没成想这么快便应验了。”
吕黛这时也和吕明湖一样,觉得凶手就是陆诀。毕竟世间厉鬼虽然不少,但没有几个能在仙乐会上悄无声息地割下焦影真的头颅。
可他为何要杀焦影真?难道变成厉鬼之前,他也是妖?
夜已三更,月沉钩,泠泠琴声回荡在水殿中,骆花朝披着白绉纱长袍,斜倚在美人榻上,一手支颐,凝视着抚琴男子的背影。
男子名叫玉绳,是她三个月前觅得的新欢。因为这个背影,她一眼便相中了他。
熟悉的琴曲,相似的背影,令骆花朝神思有些恍惚,似乎回到四百多年前,她还不是筑雪川女王,而是穆苍梧手下最英勇的女将,枕畔最知心的红颜。
一曲终了,玉绳转身走到榻边,含笑道:“今日仙乐会,名家齐聚天风阁,王上为何不去那里听曲,非要委屈自己,听我这无名小辈弹琴呢?”
男人说这话,不过是想引她说几句宠爱他的话。
骆花朝微微一笑,道:“因为他们都不会弹这首《枕琼瑶》。”
这首曲子玉绳原本也没听过,是她手把手教的,便以为是她的杰作,奉承道:“王上的手笔,哪里是他们能领会的。”
不想骆花朝道:“这首曲子并不是孤编的,是一个男人送给孤的。”
玉绳从她眼中看出几分端倪,带着恰到好处的醋意,道:“这个男人对王上而言,想必很特别。”
骆花朝伸手捏了捏他俊秀的脸,笑得温柔,说出口的话却像刀子般伤人:“你就是修炼十万年,也比不上他的一根毫毛。”
次日一早,吕明湖来到筑雪川,骆花朝在花园里接见他,笑吟吟道:“吕道长,多日不见,你又有哪位师兄受伤了,让你来求药?还是你对孤恋恋不忘,来自荐枕席?”
吕明湖不以为意,澹然道:“女王说笑了,我来是有几件事请教您。”
骆花朝眼波一转,用手中缂丝团扇的扇柄指了指果盘,道:“你剥个柑子给孤吃,孤便回答你。”
吕明湖道:“我要问的事与您关系最大,我不剥柑子,您也会回答我的。”
骆花朝挑起双眉,眼中露出好奇之色,道:“是么?说来听听罢。”
“昨晚暮月宗的焦宗主在天风阁被杀,您听说不曾?”
“听说了,怎么,你怀疑是孤派的杀手?”
吕明湖摇了摇头,道:“昨晚我就在天风阁,凭我的感觉,凶手的修为恐怕不在您之下,这样的高手,别人是指使不动的。”
骆花朝目光微动,垂眸若有所思,片刻后又看住吕明湖,道:“那你想问什么?”
吕明湖道:“家师怀疑凶手与穆苍梧关系匪浅,让我来问问您,穆苍梧有个分身留在阳世,您知否?”
生生不息与月轮心法有些相似,因此五百年前,穆苍梧与慧光禅师打赌,看谁先参破对方的功法。五百年后,穆苍梧变成了陆诀,参破了月轮心法。而慧光禅师变成了无焰禅师,却只知道生生不息的关窍在于主体之外的分身,并不知道穆苍梧的分身在哪里。
那晚,穆苍梧找上门来,无焰禅师心知大限将至,很遗憾未能参破生生不息,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封存在银丸里,裹上香料藏入香炉,期待有缘人捡取,替自己了却心愿。
吕明湖便是那个有缘人,骆花朝听了他的话却大吃一惊,道:“什么分身?孤从未听说过。”
吕明湖打量她的神色,不像是说谎,道:“您也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呢?”
骆花朝一直以为穆苍梧对自己无所不言,今日才知道他有一个巨大的秘密瞒着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抿着嘴唇,长长的指甲刮着扇柄,半晌漾开一笑,悠然道:“司马万里跟他最久,你去问问他罢。”
吕明湖道:“水龙岭与道门的关系,您是知道的,司马万里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我。您与司马万里毕竟是旧相识,他或许愿意告诉您也未可知。”
骆花朝瞟他一眼,轻摆团扇,道:“就算他告诉孤,孤又为何要告诉你呢?孤与苍梧过去情同夫妻,他若真有个分身在阳世,孤护着还来不及呢。”
吕明湖无情地揭穿她的假面,道:“谁都知道,您是最不希望穆苍梧回来的。”
骆花朝生性好强,不愿雌伏,穆苍梧若坐回妖王的位置,她便要像过去一样低他一头,这是她难以接受的。
故而穆苍梧虽好,还是活在记忆里最好。
骆花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板起脸,佯怒道:“小道士,休要胡说!”
比起仪态万方,美艳动人的孔雀女王,常年穿着青布衣的苇娘人如其名,就是茫茫秋水上的一枝芦苇,伶仃单薄,弱不堪折。
当下,这枝芦苇正拎着满满一桶水,步履艰难地走在朦朦晨雾中。昨晚下了场雨,路面泥泞湿滑,每走一步,肋下被畜生踹过的地方都疼得喘不过气。
两个小孩子野牛似地冲过来,撞翻了她的水桶,水洒了一地,两个孩子也不道歉,嘻嘻哈哈地跑了。
苇娘叹了声气,捡起水桶,走回井边重新打水。忍着疼使劲摇转手柄,一桶水竟似有千斤重,吊上来一半,她停下喘息,身后有个男人的声音道:“我来罢。”
苇娘转头见是席冲,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陆诀不由分说,握住了手柄,苇娘吓得松开手,让到一旁。陆诀把水桶提上来,道:“你等一等,我帮你拎回去。”
苇娘不等他,拎起水桶,使出吃奶的力气疾步往回走。陆诀好笑地看她一眼,打好自己那桶水,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夺过她手中的水桶,走在了前面。
大街上,苇娘也不好说什么,跟在后面,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如鹿撞。
走到蔡屠户家门口,陆诀放下水桶,将一个蓝布包裹搁在旁边的石头上,便回去了。
苇娘打开包裹,是一根银簪子和一纸包琥珀糖,心知收不得,大白天的,又不便上门还,只好先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