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梦尽
滕错回到公寓的时候,城市的残阳染红了半边天,他揣着兜站在小区里看着落日。暮色逐渐沉下来的时候,路灯亮了起来,有只不大的流浪狗在垃圾桶边嗅来嗅去,滕错看完天空就看它,盯了好半天。
暗色压下来,有家长出来喊在外面玩到现在的孩子回家吃饭写作业,老人坐在摇椅上,还有的开始了晚间的遛弯,几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地从滕错面前走过去,商量着去吃烧烤。滕错扭头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渴望。
他像是孤魂野鬼,一个身处人间的过客。他融不进去任何光明和温暖,学不会,也没机会。
进门之后屋里都是黑的,安静得吓人。滕错光着脚走来走去,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又都关上,他握着电视遥控器,最后还是没开。他吃了很多糖,到最后被J到嗓子眼发疼的时候才停下来。
他脱了衣服,爬上萧过的床。萧过这个时候应该还在酒吧“工作”,但被窝里枕头上都是萧过身上的味道,非常浅,就是香皂的味道,滕错特别喜欢。
半夜的时候陈崎的信息进来,彼得已经去过娴芳阁了,和沛姐在后门见的面。缉毒警和特警从暗处冲上去,结果截了一开车的海鲜,只能作势查了一圈KTV,铩羽而归。
陈崎发来了一张沛姐的照片,是他在现场拍的,有点模糊。滕错看着照片发呆,感觉到血液在太阳穴和心脏之间来回冲撞。他过了好一会儿给了个回复,让陈崎明天跟他再去一趟娴芳阁。
然后他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闻着萧过的味道,就这么蜷缩着身体睡着了。
他已经记不清他上一次这样不靠任何药物顺利自然地入睡是什么时候,但这张床和它沾着的味道让滕错很喜欢。他甚至做了梦,梦到的都是很久远的事。
他梦到自己小的时候,和弟弟一起跟在姑姑身边。姑姑说你们爸在大城市做生意呢,他问什么生意,姑姑握着针管,回答说是买卖女人的生意。
姑姑拿皮筋儿绑着自己的手臂,又说:“你不知道吧,你妈就是被你爸卖的。”
那个时候的滕错还叫南灼,南灼问:“他为啥卖我妈?”
“钱啊!”南秀娟痴迷地看着手里的那根针头,说:“没钱咋养你们?”
青筋血管一起从她胳膊上暴出来,看着就硬邦邦的。南灼蹲在桌子边,弟弟趴在他背上,很乖很安静。南秀娟仰着头享受,南灼用指甲抠着地上的泥,连头也没抬。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七河村里有好多人都做这种事,他已经习惯了。
后来南秀娟死了,死的时候悄无声息,闭了眼之后手里还攥着针,她死后的两个星期里南灼带着弟弟把家里能吃的都吃完了。有天夜里他听着屋子里有动静,下了床去看,发现是几只老鼠在啃食南秀娟的尸体,那些尖利的嘴下已经露出了白色的骨头,到处都很臭。南灼没有害怕,走过去按住了一只老鼠的尾巴,仔细地看了看。
那一年南灼十岁,拎着只老鼠走向灶台。但他在踮着脚找锅的时候想起大人说过,吃老鼠肉有可能会吃死人,他不想死,也不想让弟弟死,就又把那只老鼠放了。
这之后两个孩子就在村子里的山野上趴着等他们的爸,趴了四天。当他们开始吃草的时候,南宏祖回来了,没让人活活饿死。
南宏祖回来后的第三天,南灼的弟弟死了。
那一天盛夏将至,雨淋下来,罩着漫山遍野繁花似锦,到处飘洒着令人陶醉的香气。南灼奔跑过这样的温熙,山脚下的池塘里躺着他弟弟,早就不动了。南宏祖站在山坡上,像动物一样嘶吼不断。
南灼把他弟弟从池塘里拖出来,没敢哭出声。
再然后南灼的生命里发生了很多事,其实那里面是有好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梦到。他从七河村出来,南宏祖被枪毙了,接着他就站在了孤儿院里,看着叫做陈芳一的女人和院长签合同,说是要收养他。
南灼被带走了,他没有行李,空着手跟在女人身后。
再后来,女人又把他卖了。
滕错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回忆起这段往事了,他曾一度认为自己不会再在乎,但他莫名地很伤心,伤心到在梦里哭了起来,一直从梦境哭到现实。他睁开眼的时候满脸都是眼泪,眼睛酸涩得厉害,鼻子完全被堵住了,蜷缩着身体呜咽到抽搐。
屋子里非常黑暗,已经凌晨了,点亮黑夜的星出现在窗外,喧闹的城市沉寂下来。独自在黑暗里醒来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就好像是从一个梦境跨进另一个梦境,找不到任何起身的动力。滕错的手脚都有点发烫,他很疲惫,身体从来没有这样懒怠过。
滕错大睁着哭肿了的眼仰面躺着,生命在安静里变得全无意义,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没有一个在乎他。
然而开门的声音响了起来,滕错猛地坐起身,几秒钟后,客厅的灯亮了。萧过走进来,到卧室门口的时候一顿。
萧过的声音很轻:“小灼?”
他看到滕错坐在自己的床上,抱着被子。窗帘没拉,滕错在雪白的月光下成为了一个黯淡的影,就那么一动不动,但萧过还是知道他在看自己。
萧过身上带着酒气,温度和秋夜一样微微发凉。他其实脑子很乱,一个小时前他和决霆联系了,彼得・肖和娴芳阁的交易被突袭,但集装箱里都是海鲜,警方空手而归。第二次交易的时间地点尚未可知,他现在的任务是稳住滕错,如果短期内没有成功的缉捕,滕错是很快就要被传唤问话的。
然后他看到滕错飞快地跳下床,以一种孩子的姿势向他扑过来。他张开手臂接着滕错,发现滕错什么也没穿。
滑腻洁白的身体让人找不出任何瑕疵,在萧过怀里不断颤抖。滕错就这样贴着萧过,把脸埋在萧过胸口,手臂收得很紧,甚至让萧过感到了疼痛。萧过的身体挡住了从客厅那边儿铺过来的灯光,滕错站在黑暗里,抱着来自光明的男人,眼泪洇湿了萧过的衣服。
“小灼?”萧过没有伸手,低声问,“你怎么了?”
滕错沉默了一下,说:“......做了个梦。”
他的声音非常沙哑,带着哭过后的鼻音。他用胳膊勒着萧过的肋骨,再往下去就能碰到萧过腰间的枪,萧过稍微挺直了身体,滕错顺从地改变姿势,手臂挂在萧过脖子上。
“萧哥,”他用很轻的声音说,“你抱抱我。”
他仿佛在哀求,颤抖着肩膀,踮着脚使劲地去蹭萧过的侧颈,一遍又一遍地说:“你抱抱我,萧哥,你抱抱我……”
萧过抬起手,覆在滕错垂在背后的长发上。滕错以婴儿的姿态展现出对他无比赤诚和依赖,萧过只需要微微垂下眼,就可以看到一切。他怀里的人修长纤细,肩不算宽,但他的腰和跨都太窄了,相比之下也只有肩头能让人勉强看出一点男人的健硕。
他把滕错抱了起来,走进昏暗的卧室。滕错踢着腿不让他去那边的床,所以萧过最后还是把人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萧哥,”滕错不肯撒手,“你上来,陪着我――行吗?”
今晚的滕错不太对劲,他躺在被子上,散着乌黑的发,身上覆着月光,神情无比脆弱。他的确是人间绝色,苍白得透明的肌肤让人以为他裹着白纱,唇红得像是玫瑰。
萧过想在床边蹲下身,但滕错揪着他的衣领不让他动。最终萧过妥协了,拍拍滕错的手,站在床边脱了外衣,配枪被他巧妙地卷在了裤子里,踢到了床底下。而滕错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的脸,对他的动作丝毫没有注意。
然后萧过躺上了床,把两个人一起盖在被子下面。他一上来滕错就挪了过来,紧紧地抱着他。
“小灼,”萧过拨开掩在滕错脸上的头发,“是做梦魇住了吗?”
滕错仰脸看着他,缓慢地说问:“萧哥,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活不长?”
他听上去很悲伤,萧过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许乱想。”
滕错也摇了摇头,说:“是真的,我有预感,我活不长的。”
萧过用手臂隔着被子抱着他,说:“那你的感觉不对。”
滕错抬手贴着他的侧脸,掌心温度很高,然而他蜷在萧过怀里的身体无比冰凉,柔软得无法捉摸。两个人紧贴着,很奇异地都没有欲望。
“如果我死了,”滕错说,“你就忘了我,找个人过日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