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温夜
花花最终被留在了那间院子里,冬天花草皆枯,乡道上采来的几株狗尾草被轻扎成束,静置在它身侧。剥开的火腿肠放在猫爪子旁边,希望它下一世能吃得饱吃得好。
临走前南灼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钱,找了个花盆,压着放在了老人的家门口。
然后他带着萧过爬上村外的矮丘,两个人都很沉默。冷寂的冬夜罩下来,夜色仿佛没有边际的暗影,月与星照着亮,让人体会到比在城市里更强烈的渺小感。
这里的草很浅,地皮翻出泥土的颜色,萧过和南灼各穿了两件外套,枕着背包肩并肩地躺着。呼吸声逐渐合拍,南灼却要打破这种默契,说:“萧过。”
萧过在他身边“诶”了一声,南灼问:“怕吗?”
萧过朝他这边翻了个身,反问:“怕什么?”
“我,”南灼下意识地说,“这座村子,我的故事,我对花花做的事。”
萧过笑了一声,说:“当然不。”
“可是我怕。”南灼闭上了眼,像问萧过,也像问自己,“我心里没有任何触动,生命......生命是什么......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是萧过回答不了的问题,他这一路更像一个旁观者,隔岸观火,共情和心疼并不能让任何伤害减小。南灼对生命表现出的漠视奇异地建立在救赎之上,萧过冥冥中读懂了什么,也坚定了什么。
他觉得说什么都很没用,但他拉住了南灼的手。
南灼没睁眼,扣紧了五指,声音懒倦地问:“不嫌弃我?”
萧过还是没回答,手上使了劲,把南灼拉得翻了个身。这样两个人就是面对面,萧过把南灼的手带上来,连着自己的手一起给他枕。
南灼的皮肤柔软而白皙,仿佛蒙着一层纱,侧脸贴在他手背上有轻微冰凉的肉感。
夜空中星群明亮,过了很久,萧过忽然说:“南灼,我有话想对你说。”
然而南灼依旧闭着眼,睫毛也没有颤动,像是已经睡着了。萧过不知真假,轻轻地又叫了他一声,也没得到回应。
“好吧,今天很累了。”萧过最终闷声说,“先睡觉。”
***
田野上的觉意外地睡得很舒服,萧过起来的时候都快中午了。身边和手里都是空的,他飞快地坐起来,发现南灼蹲在不远处,正垂头揪着地上的草,放在指尖绕圈圈。
巨大的阳光笼罩着这片大地,今天的天不蓝,穹顶的颜色泛着白,矮丘下七河汇聚的池塘水面上闪动着游移的光。两个人用那里的水洗了脸,冰凉的水撩着一激,就什么困劲儿也没有了。
南灼说:“我去看我弟弟和姑姑,你在这儿等我吧。”
“我想和你一起去。”萧过说,顿了一下又问:“行吗?”
南灼的额前发上还滴着水,他看了萧过一会儿,点了点头。
池塘边的芦苇都快有人高了,他们穿梭其中,踩过松软的泥,两座坟就在另一侧的岸边。南灼先把坟前的杂草除了,南炎的那一座紧挨着水边,南灼跪坐在地上,身影倒映在水里,没有表情的脸庞显得无比澈冷。
萧过站在南灼几步远的身后,飞鸟划过天际,羽毛上折耀着苍白的日光。
南灼每年都来,每年都有很多话要说,但他从来不出声。话都默念在心里,逝者无处不在,他心里想了,已经去的人就知道了。
最后他从口袋里掏了糖出来,都给了南炎。淡淡的奶味儿被风一推,算作他的心意与弥补。
萧过终于知道南灼嗜甜的缘由。
冬日灰沉的天幕化作那场夏末暴雨的提醒,杀子的罪恶漫出南宏祖被毒品操控的神经,他以“不乖”为由将因恐惧而哭泣的南炎踹下了山坡,然后像只鬣狗一样在南灼身边徘徊。那场雨中的形状不再是个人,而是丑恶的兽和噩梦的影。南灼不敢动弹,在雨里大睁着双眼,把自己的嘴咬出了血。
那个时候的他就已经知道,活着并非生来的权利,他需要去争取。
暴雨如注,雷鸣翻滚着充斥天空,当南灼找到南炎的时候,南炎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在滚下山坡的时候被路上的石头磕破了头,雨水使池水漫涨,他掉进去,可他不会游泳。血在芦苇丛边的水面上散开,南灼紧紧地抱着南炎,被死亡的气息结束了童年。
南宏祖清醒过来之后也不乏后悔。
“操!”他踢翻了凳子,“老子要真想只留一个儿子还用杀人?又不是养不起!老子要真想怎么地就该卖了!卖了老子还能捞着点儿钱!”
他发泄完了,转向浑身湿透站在门边的南灼,咧开嘴笑了笑,说:“看来现在就剩我和你了,儿子。”
南炎下葬的前一天傍晚,南灼从窗户爬进村长家,把南宏祖从城里带给村长的那一袋水果糖偷了出来。
南炎说过,想吃。
南灼爬在渐暗的田野上,一直到夜深透也凉透。天空漆黑,他的眼也跟着变得漆黑,他的胸口处压着那包糖,花花绿绿的颜色,在夏夜散开甜腻的味道。
南灼吃了一颗,绿色的小圆球,带着点酸,是苹果的味道。这感觉的确妙不可言,甜蜜淹没了口腔,糖块滚磕在牙齿间,舌尖和嗓子都已经被J得发疼,他还在不断疯狂地汲嘬。
可这种美好的味道对南灼来说已经变了意义,味蕾上的欢愉将永远召唤出他最悲惨恐怖的记忆。
日出时分他溜回家,把糖放进了南炎的棺材。他踮着脚摸了摸南炎冰凉的脸,在清晨的寂静里压抑着声音哭了。
第二天下葬的时候只南灼一个人送了一程,南宏祖没出屋。路两边有村民出来看,轻声议论说其实南灼才是南家的克星,先是姑姑,现在是弟弟。南灼听见了,用血红的眼看回去,目光狠得像是匹狼。
他眼睛里细嫩的血管已经哭破了,那双妖形的眼里充满了血泪,融裹着无神的目光,如同漩涡一般,令这具身体里还称得上柔软的那部分和南炎一起殆亡消散。
他变得冷情冷感,对他人对自己都是。他恨南宏祖,施暴者的痛快来自于受害者的反应,所以他在挨南宏祖打的时候从没哭过。后来南宏祖被抓,行刑前南灼去见了一面,父子两像仇人一样对望,南宏祖临被拖上车前还在喊南灼“畜生”。
“是畜生,”南灼笑了,他说,“你生的嘛。”
“你还知道你是老子我生的!”南宏祖挣着手臂,狰狞地说:“你敢害我!妈的......我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你就要死了。”南灼站在警察身边,抬高了消瘦的下巴,以胜利者的姿态凝视着自己的父亲。
南宏祖在监狱里瘦得脱相,双眼向前凹得厉害。他没力气了,被两名狱警半提着站着,对南灼说:“你他妈,就是个怪物......老子造了孽才生了你!你敢这么对我......你、你这是弑父!”
“虎毒不食子,”南灼的眼里雾气横生,“你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了吗?”
“老子没忘!”南宏祖吼叫着,“当初老子就该把你踹下去!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