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竹与旧茶具
春竹与旧茶具
初春的阳光是碎的。
像被竹枝筛过,落在赵玉青的画案上,成了点点金斑。《春竹》已经装裱好了,胡桃木框,是陈舟昨天送来的,说“陆总特意让人选的,说‘配竹画要沉一点的框’”。画里的新笋顶着嫩黄的尖,竹枝的飞白在光里泛着绒光,像还沾着没化的雪。
“玉青,陆先生的车停在巷口了!”张奶奶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点刻意的轻快,“我刚给他指了路,说‘你直接进去就行,玉青在等你’——你可别再躲了。”
赵玉青正在擦父亲留下的青瓷茶具。指尖划过杯沿时,瓷面的凉意顺着指腹往上爬,像跨年夜没说尽的紧张。他把茶杯摆成圈,又觉得太规整,散开些,又显得乱,折腾了好几次,直到听见画室门被推开的轻响,才慌忙停手。
陆泽珩站在门口时,身上还带着点户外的清冽。深灰色大衣没系扣,里面是浅灰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内侧那道浅疤——赵玉青突然想起跨年夜抓住他手时的触感,温热的,带着点薄茧,像握着块被体温焐热的玉。
“陆先生。”他转身时,后腰撞到画案,《春竹》的画框晃了晃,幸好被他及时扶住。画里的竹枝在晃动中像活了过来,新笋仿佛又往上蹿了寸,带着股没说尽的劲。
陆泽珩的目光先落在画上,再移到他发红的耳尖:“画得很好。”他走近时,带起阵极淡的龙井香——不是画室的糙茶,是上次苏晚晴提到的那款,母亲生前爱喝的,“新笋的弧度,很像老宅的。”
赵玉青的指尖在画框边缘捏了捏。他确实是按老宅的笋画的——陈舟送画材时提过“先生让福伯把新笋罩起来了,怕被墨团踩了”,他当时没接话,却悄悄把笋尖的弧度改了三次,直到和记忆里的模样重合。“碰巧。”他低头去泡茶,水壶的热气模糊了镜片,“刚烧的水,你尝尝。”
茶叶是陆泽珩送来的明前龙井。投进青瓷杯时,芽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像刚睡醒的雀。赵玉青的指尖在茶壶柄上停了停——这壶是父亲的遗物,壶底有个极小的“青”字,是父亲刻的,和陆泽珩老宅石桌上的刻痕像极了。他之前从没给外人用过,今天却鬼使神差地摆了出来,像把藏了很久的心事,轻轻放在了对方面前。
陆泽珩的目光在茶壶底顿了顿。没说话,只是拿起茶杯,指尖在“青”字刻痕的位置碰了碰。茶水的热气漫到他脸上,把他眼底的冷意融开了些——赵玉青突然发现,他今天没戴那块竹纹玉佩,领口的深灰色领带也系得比平时松,像卸下了点什么。
“画里的竹节,”陆泽珩啜了口茶,声音比平时低,带着点龙井的清,“比上次的《岁暮竹》直。”
赵玉青的指尖在茶杯沿划了圈。直——是因为他画的时候,总想起陆泽珩在竹下说“你的画有魂”时的眼神,清亮得像没被云遮的月。“春天了,该直起来了。”他没看陆泽珩,只是盯着茶杯里的茶叶,“总弯着,会累。”
陆泽珩没接话。画室里很静,只有窗外的竹丛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替他们说没尽的话。他看着赵玉青的手腕,平安绳的红在青瓷杯旁很扎眼,桃木珠被摩挲得发亮,却在靠近画案的地方留了点浅痕——是握画笔磨的,像他自己手腕内侧的疤,都是藏不住的痕迹。
“陈舟说,”陆泽珩突然开口,目光落在画案角落的猫毛上(墨团刚蹭过),“你给墨团画了新像,说‘它胖了点’。”
赵玉青的喉结动了动。那幅画还没画完,墨团蹲在春竹下,爪子边放着片竹笋壳,是他昨天刚添的。“它偷喝了我半碗排骨汤。”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光里很清,“不画胖点,对不起那碗汤。”
陆泽珩的指尖在茶杯底轻轻敲了敲。他想起床头的猫画——墨团趴在松枝上,尾巴卷成圈,赵玉青在画角用铅笔写了行小字“墨团三个月大”,现在算来,该满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快得像他没来得及回应的告白,快得像竹丛里悄悄冒出来的新笋。
“下次画好了,”他说,指尖停在茶杯的“青”字刻痕上,“能不能也送我一幅?”
赵玉青的水壶差点脱手。热水溅在画案上,烫出个浅印,像块没抹匀的墨。他慌忙拿抹布去擦,动作急得像只受惊的猫:“可、可以。”声音有点发颤,像被茶水烫了喉咙,“就是……画得慢,你可能要等。”
“我等。”陆泽珩的回答很轻,却像块石头落进水里,在赵玉青心里漾开圈纹。他看着赵玉青发红的耳尖,看着他擦水渍时微微颤抖的肩膀,突然觉得那些在心里盘了三天的“该不该”“能不能”,都不如此刻画室里的静——有龙井的香,有竹丛的响,有眼前人没藏好的慌张,就够了。
墨团从暖炉旁跳上画案,爪子踩过陆泽珩的茶杯,留下个湿湿的爪印。赵玉青慌忙去赶猫,却被陆泽珩按住手:“别赶它。”他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猫的下巴,墨团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和赵玉青画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赵玉青的指尖还停在陆泽珩的手背上。温热的,带着点茶水的湿,像跨年夜没握够的触碰。他慌忙缩回手时,带倒了案上的笔筒,毛笔滚了一地,其中一支是陆泽珩送的竹枝笔,笔杆上的“韧”字在光里很清晰。
“我来捡。”陆泽珩弯腰时,袖口扫过画案,带起阵极淡的雪松味——和第一次在画展闻到的一样,清冽,却让人记了很久。他捡起那支竹枝笔,递过来时,指尖碰到赵玉青的掌心,两人像被烫到似的,同时往后缩了缩。
“谢谢。”赵玉青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不客气。”陆泽珩直起身时,耳尖有点发红,他转身去看《春竹》,像是在掩饰什么,“这幅画,我想挂在书房,正对着书桌。”
赵玉青没接话。只是把毛笔插进笔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陆泽珩的背影——他站在画前,肩膀的线条比平时柔和,大衣的褶皱里还沾着点阳光的金斑,像幅没画完的肖像。他突然觉得,这幅《春竹》送对了,不止是画,更是个借口,让他们能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哪怕没什么话。
“对了,”陆泽珩转身时,手里拿着个木盒,“给你的。”
木盒打开时,露出套旧茶具——紫砂的,壶身上刻着竹纹,和他送赵玉青的竹枝笔纹路一样。“我母亲留下的,”陆泽珩的指尖在壶盖的竹节上蹭了蹭,“她说‘泡龙井要用紫砂壶,能锁住香’。你平时画得晚,用这个泡茶,不容易凉。”
赵玉青的指尖在紫砂壶上停了停。壶身带着点陆泽珩的体温,温温的,像他没说尽的心意。母亲留下的东西——是很重要的吧?像父亲的青瓷茶具,他平时都舍不得用,只在过年时拿出来。“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他把木盒推回去,指腹蹭过陆泽珩的指尖,凉的,像初春的风。
“不算贵重。”陆泽珩没接,只是把木盒往他面前推了推,“放着也是落灰。你用着,总比在我书房的柜子里待着强。”他想起母亲生前总说“东西要给懂的人用才叫宝贝”,赵玉青懂竹,懂茶,懂那些藏在纹路里的心思,该是这茶具的新主人。
赵玉青看着木盒里的紫砂壶,突然想起张奶奶的话:“陆先生给我修葡萄架时,用的刨子是他自己带来的,说‘是我爷爷留下的,用着顺手’——他啊,肯把旧东西给你,就是把你当自己人了。”
他没再推。只是把木盒放在画案的角落,挨着父亲的青瓷茶具,像把两个世界的念想,摆成了邻居。“我会好好用的。”他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等泡了新茶,给你留一杯。”
陆泽珩的眉尖几不可察地松了松。像压在心头的雪化了点,露出底下的青。他看了眼腕表,表针指向十一点——他本该在半小时前到公司开例会,陈舟的消息已经发来了三条,都被他调成了静音。
“我该走了。”他起身时,目光在《春竹》上停了停,“下午让陈舟来取画。”
赵玉青点头时,看到他大衣口袋里露出点纸角——是张画稿,边缘有点卷,像是被反复折过。他没敢问,只在陆泽珩走到门口时,突然说:“画里的新笋,是按你老宅的笋画的。福伯说,你让他用竹筐罩起来了。”
陆泽珩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别让墨团去扒竹筐,笋尖嫩,经不起扒。”
画室的门被轻轻带上,把初春的风关在了外面。赵玉青还维持着站在画案旁的姿势,指尖捏着块没来得及放下的抹布,上面还沾着茶水的湿痕。墨团蹭他的裤腿时,他才回过神,弯腰把猫抱起来,下巴抵着猫的头顶——那里还留着陆泽珩碰过的温度,暖得像刚泡好的龙井。
他走到门口,看着陆泽珩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深灰色大衣在阳光下成了个模糊的点,却在青石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像他画里没画完的竹枝,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喵——”墨团用脑袋蹭他的下巴,像在提醒他什么。
赵玉青低头时,看到画案角落的木盒——紫砂壶的影子落在父亲的青瓷杯上,像两个没说尽的故事。他突然想去泡壶龙井,用那把新得的紫砂壶,泡陆泽珩送的茶叶,看芽叶在水里舒展,像在看一场慢慢铺陈的春。
陆泽珩坐进车里时,陈舟正在整理例会资料。看到他手里没拿画,愣了愣:“先生,《春竹》不带走吗?”
“下午再来取。”陆泽珩扯了扯领带,领口的束缚感松了些,“先去趟老宅。”
老周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没说话。他看到陆泽珩的指尖在膝盖上画着竹叶,指腹还残留着点猫毛的软——这位总被说“冷硬”的老板,今天眼里的光比平时亮,像被什么东西焐热了。
老宅的竹林在初春里泛着浅绿。福伯正在给新笋换竹筐,看到陆泽珩进来,笑着直起身:“先生回来得正好,这笋又长高了寸,跟赵先生画里的一模一样。”
陆泽珩走到竹下的石桌旁。石墙上的猫画还挂着,猫的眼睛正对着那个“青”字刻痕,像在守着个秘密。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卷了边的画稿——是昨晚在书房画的,竹枝下有只三花猫,爪子边放着片竹笋壳,像赵玉青没画完的那幅。
“福伯,”他把画稿放在石桌上,指尖在猫爪的位置添了笔淡墨,“帮我把这个装裱起来,用浅色的框。”
“给赵先生的?”福伯看着画稿上的猫,和赵玉青送的猫画像一对,“先生这画,比之前的竹枝有灵气多了。”
陆泽珩没否认。他想起赵玉青画墨团时,总爱在猫耳尖留道浅痕,说“这样像刚睡醒”;想起他握画笔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有点发白;想起他递茶时缩回的手,指腹泛着点红。这些细碎的样子,像墨滴进了清水,让他的画突然有了魂。
“只是随便画画。”他转身时,袖口扫过石桌,带起片刚落下的竹叶,“装裱好了,先放在书房。”
他还没准备好——没准备好告诉赵玉青“我也在学画你的猫”,没准备好承认“我画的时候总想起你”,更没准备好把那句跨年夜没说的“我也是”,借着画稿说出口。有些心意,像新笋,得等长结实了,才能让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