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那个人不但戴着口罩，还戴着鸭舌帽，在天色将暗未暗的最暧昧时刻，只那双半明不明的眼睛露着，轮廓也被模糊了。
杨檬意识到，自己之前想错了。
她以为在那么长时间以后，只相处过五天的那个人，她已经不太有印象。
可实际情况是，一旦他站在她跟前，就算别人谁都认不出他，她岂能认不出？她曾经看他戴着头套的样子都看了两三天，那时他暴露出来的相貌信息，比现在还少。
而此时此刻，她甚至能看出他的口罩之下，那张脸正对她缓缓地绽放开一朵温柔到令人忧伤的微笑。
杨檬浑然未觉地后退了两步，不明其意的水光迅速涌上来填充住视线。但这层清亮的液体或许反而带来了个凸透镜的效果，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更加清晰，也明亮了一度似的。
那个人身后是华灯初上的街道，璀璨晶莹，一层柔光浮在空气里，将每一件事物都镀得朦胧而温软。
“我去看了《复仇者联盟》，3和4我都看了，”他望着她，娓娓道来一般地，柔声说起来，“里面那个取到灵魂宝石的条件，我本来看3的时候觉得特别没道理——必须牺牲掉自己爱的人，才能拿到那颗宝石？可如果自己爱的人都不在了，还要这个世界干什么？还去拯救它干什么？
“但是看了4，我忽然明白了，我之前想成了是必须牺牲自己最爱的人，但是4里面，其实你只需要牺牲你在乎的一个朋友也可以。那就是了，那很容易。不管是3还是4，不管是灭霸还是鹰眼，其实他们所牺牲的，都不是自己的爱人，否则他们都应该变成红女巫，再也做不成那个拯救世界的英雄，因为整个世界都欠了他们的，他们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原地堕入地狱……”
杨檬的一双眼睛不自知地睁得很大，她一开口声音就是发抖的，大约因为毕竟整个身体也都在微微发抖。
她颤声说：“你……你怎么还敢跑来？你还想做什么！”
杨檬说话的声音很低，只比耳语响一点，她脑子里一片乱糟糟的混沌，没有任何理性思维的空间，所以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被惊恐抑制住了音量，还是生怕惊动就在附近的保安。
傅远舟一边朝她走过来一边摘下口罩。快两年不见，他变化不大，只是神情略显疲惫，于是当初那种锐利的咄咄逼人消退一空，满满的都是一种……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的困顿感。
杨檬无措地继续后退，但她的后退远远赶不上他前进的速度，一闪之间，他已将她揽进怀里，一片巨大的阴影迅速笼罩而来。
“我越来越不明白我到底在躲什么逃什么……见不到你，不能跟你在一起，这种人生有什么意思？我还要自由干什么？我还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这句话低低的，沉沉的，直直地压在杨檬的耳膜上，她只觉得眼前暗昏昏地一花，唇就被骤然堵住。
他的嘴唇是冰凉的，舌头却火热，硬邦邦地用力，带着一种绝望缠绕而来，杨檬听到他隐忍压住的低沉呼吸，只觉得又心惊又感伤，根本来不及体会到其他。
也还没来得及想起反抗。
他突然狠狠地抽离——原本杨檬还没意识到为什么明明不是她吸住他，却为什么他的抽离又会是狠狠地被迫地，就已经看到他的脸被一拳揍到变形着猛甩到一边，施聿堃愤怒的双眼在跟前陡然放大。
“你这个通缉犯，还嫌自己罪不够重是不是！”施聿堃一边将他摁在地上继续一拳一拳地痛揍，一边恨声怒吼，“你还敢打她的主意？活不下去想多吃几年牢饭？老子成全你！”
直到校门口的保安赶过来分开他俩、并按照施聿堃的指控抓住这个在逃近两年的逃犯立下大功，傅远舟都一直在从容闲适地呵呵发笑：“你能打她主意，我为什么不能？你自己说，她现在是你女朋友吗？她答应你了吗？她也爱你吗？你想要她，我也想要，这一点上谁比谁可怜？谁比谁优越？你跟我不是一样的吗！”
等到警察赶到，将傅远舟押上警车带走，留下来的两位给杨檬和施聿堃做完笔录也离开，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杨檬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没觉得饿，刚才没有胃口，现在也还是没有，或者该说是，更没有了。
她看了看沉默着快步走在身边的施聿堃，问：“你饿不饿？我还是不知道想吃什么，你想吃什么我陪你去……”
“你居然让他那样对你！”施聿堃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她这才看到他满脸郁怒，“连我都没对你那样过！所以你本来是想要跟他走的吗？为什么当时没跟他走？你怕跟他走了没有好日子过了吗？你为什么不试试，也许你开口我就会让你跟他走呢？只要你说你是自愿跟他私奔，他的罪已经可以免掉大半！更何况我……或许我舍不得你受苦，也会帮你跟警方说一切都是你们的恶作剧和我的误会呢？你为什么不赌一把我对你的感情？你觉得有什么是我不会顺着你由着你的？或许就只是，我不该自作多情多此一举把你救回来吧……我到底在担心什么？他没有钱，你有啊，只要有你在，你们俩不会没好日子过，你什么都不用干什么都不用管，公司每年的分红自然少不了你的！”
杨檬满脸惊乱地望着他，语无伦次：“怎、怎么可能……他？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跟他走！他是什么人？他爸杀了我全家啊，我跟谁在一起也不可能跟他，我……”
“所以就是因为这个吗？”施聿堃的声音也发起颤来，此时恰从旁边路上拐过来一辆汽车，车灯照亮了他铁青的脸和发红的眼睛，但那辆车再一拐，他的脸又迅速重新没入晦暗不明的夜色里。
“就因为有世仇，道义上你不能接受他，你们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只不过你这个朱丽叶没那种勇气罢了，是吗？你甚至没有说你不爱他！所以他说的都是对的，是吗？我跟他是一样的，都是你不能接受的人，而你甚至会拒绝我的吻，却没有拒绝他，他只不过不知道这个罢了，否则他就会说出来笑出来，笑我比他还不如！”
那天晚上，施聿堃拂袖而去之后，一连很多天，杨檬都没再见过他。
倒不是音讯全无，有事情他也会发消息，她有事他也会回复，但那种毫无意义的废话聊天，拨动心弦的随时随地分享，一切昭示着比熟人亲人更多一点的内容，都再也没有了。
而自从返校以来，杨檬也没再回家住过，所以就连有事找他的那件事情是坐他的车回家、于是不但能发消息、还能见面，这样的机会也都绝了迹。
原本是考虑虽然手握更具自由权限的出门条，但毕竟是依靠关系而来，不宜太过高调张扬，于是能不用尽量不用，用来出去吃个饭什么的，也不会有太多人知道，但如果回家过夜，那是至少同寝室的同学都会知道的，影响终究不太好。
后来又叠加上施聿堃太忙，她要回家来校时间不一定凑得上，也常常不顺路，少不得他要为了接送她专门跑一趟，她也实在过意不去。
再后来，自从看到了施家别墅的抵押文件，她就时常担心，回家会不会遇上有银行或者中介前来看房？那种身之所处突然之间就不一定还是铁板钉钉属于自己、温馨的家摇摇欲坠朝不保夕的感觉，是想一想都令她心惊胆寒的。
——是的，这么多年了，她在施家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在杨家的时间，若论她人生中有意识有记忆的时间，则更要长得多，何况他们……尤其是他，那样对她，在她心目中，这早已就是自己真正的家。
这些天里，警方时而有消息传来，对傅远舟的审讯工作进展神速，因为他态度极其配合，虽然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并不主动开口，但被问到的关键信息全都言无不尽。
杨檬想起他对她说的那些话，慢慢地明白过来，他那天来找她，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来束手就擒的，那是主动暴露，也是特意的告别。
后来很快就不断传来疫情的居民信息登记与行程追踪工作促使许多多年的逃犯都暴露行踪终于伏法，杨檬努力屏蔽掉傅远舟话语中那些为爱绝望的情绪，刻意理解为他不过是实在藏不下去了才索性放弃，关于既如此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先来找她以至被抓捕、而非干脆自首以争取一个从轻情节，她则更是不允许自己去想。
后来，再过了几年，当疫情已经远去、那段时光在许多人的记忆里消失得彻底到仿佛从未存在过，杨檬无意中在一篇介绍某个刑案的非虚构文学作品里看到，其实疫情期间详细的行程追踪，也让很多有心人学会了如何躲避警方的排查，反而给后来的侦破和抓捕工作增加了困难。
她再想起傅远舟原是电脑高手，假若他那几年躲在什么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独门独户远离人群，就算社区知道有这么个人，也不一定能够工作扎实到发现他的真实身份；熬过那段时间之后，他再要彻底藏匿或许就比先前更容易了。
但事情的另一面是，凡事没有早知道，他又怎么知道疫情什么时候结束、他那苦苦藏匿的日子还要熬多久？
所以，有些真相，无论他知道或不知道，或许都并不影响他当时那主动现身的决心。
只是原因究竟是否如他所言，以及承不承认，接不接受，那就是她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