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
“轻一点轻一点……”江少珩第无数次打断展言,自己落到琴键上,弹出一个和弦,“这样,不是――”他学着展言的样子,“咚”的一声往下砸实,“这样。”
展言又试了一下,这回轻了,好像琴键下有个很脆弱的小动物,他不能把它敲死。
可是江少珩又不满意了,指着琴谱上的“fff”标记,表示这里应该是个强音。展言瞪了他一眼,再来,又是“咚”的一声。这下他自己也听出来不对了,眉头皱得死紧,怎么也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江少珩就能弹出那么微妙而又恰到好处的强度。
江少珩笑了一声,手覆到了展言手背上,他的手比展言的大,基本能完全包住。他就这么带着展言的手指,放慢了动作往下敲:“决定钢琴音色和强度的是里面那个榔头敲击琴弦的速度,完全摁到底反而影响了音色……榔头要回弹,让琴弦震动起来……”他引着展言的手,“感觉到回弹没有?”
展言侧头看着他,江少珩离他很近,另一只手从他背后撑在琴凳上,像是把他圈在怀里。他似是感觉到展言的目光,转过脸来跟他四目相对。
“专心。”江少珩的声音近乎耳语,但手指滑进他的指缝间,扣紧。展言就这么任他扣着,手指仍旧停留在那几个键上,重新弹出一个和弦。江少珩的手指也碰到了琴键,砸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音,他松开手,笑了一声:“继续。”
展言就接了下去。这是江少珩扒的流行曲的谱子,简单好上手,展言以前有一点基础,谱子到手随便练一练也能弹个像模像样了。展言几天前把江少珩带回来吃了第一顿饭,见了见段平霞,从那以后他们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琴房里。那顿饭吃得还行,大家的客套里都带着一丝尴尬,段平霞挺喜欢江少珩的,就是好像很难想象他们是那种关系,有点儿像把江少珩当成展言的好哥儿们,他们俩在桌上有亲密一点的举动段平霞就马上显得非常不自在,于是他们俩也非常不自在。展言决定慢慢来,没立刻提出要让江少珩住过来,只说要跟他学钢琴。以至于上午陈芳芝来家里,段平霞也说他在学钢琴,陈芳芝就问了句怎么突然想到学琴。
当时江少珩也在,展言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张口就道:“想出新歌。”
陈芳芝意外得不得了,第一反应就是转头去看江少珩,全懂了:“哦,给你写歌的人回来了是吧?”
江少珩一脸莫名地去看展言。展言便有些尴尬的样子,强调道:“我自己写!”
陈芳芝对此没有异议,这也是一条不错的路。展言现在的舆情一塌糊涂,团队研究出来的方案就是“暂避风头”,如果利用这段时间创作几首新歌,回头还能美化一句“沉淀后归来”之类的。陈芳芝很确定,网友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一切,再提起来只会记得展言被黑得很厉害。其实他们现在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关于出柜不出柜的讨论已经彻底偏移,“主流价值观”像一座大山一样横亘在所有人面前,是否出柜、同性恋的权益等等问题终究是不允许被讨论得太深入,很快就从互联网上销声匿迹。现在对展言的辱骂已经很明显是在为了黑而黑,真正事不关己的路人已经退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大部分有利益关系,要么是同期艺人的粉丝,要么是本来就不喜欢展言,最后一部分就是原本因为平权而支持展言的,现在恨极了他竟然站在了“那一边”,甚至为了不让火烧到自己的屁股禁止相关的讨论,资本势力一手遮天不过如此。
展言现在看到这种论调已经不会再喊冤了,毕竟严茹的行事做派确实是这个样子,跟“上头”一样,看见不爱听的就直接让人闭嘴。所以他很心虚,感觉可能真的是严茹做的。他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对这种做派到底是什么态度,本能很讨厌,但又不得不承认它在对付邵思远的时候起到的作用。最后他得出结论,人被告知“你给我闭嘴”的时候就是会不爽,但是手里有权力叫别人闭嘴的时候,确实很难不用。但正因为展言自己不得不闭嘴的时候太不爽了,他始终不能认同严茹这种做派――哪怕邵思远是一万个罪有应得。
不过陈芳芝告诉他,严总现在对他是放任自流,不太可能愿意花钱费心给他去清场。展言丢了两部正在谈的电视剧项目,都是严茹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儿,但是她就是不肯开这个口。陈芳芝想让展言回来演立欣自己独立出品的剧,不去看别人眼色。她是首席内容官,这些事情本来是她说一不二的,竟然也遭到了阻力。说是角色已经给了公司另一个艺人,展言非要这么霸道也不合适。陈芳芝还没做最后决定呢,另一个艺人已经阴阳怪气地发了两条微博出去,还找人爆料。展言在路人那里的口碑本就堪称如履薄冰,如今更是墙倒众人推,骂得更难听了。
展言现在已经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明白的小艺人了,陈芳芝不用明说他也知道她的意思。她留下来吃了午饭,连江少珩都听出来了,她应该是有了从立欣出走的想法,这是来探展言的口风了。
展言把曲子弹完,他练了两天,就已经弹得十分纯熟。江少珩对此十分欣慰,说是名师出高徒。展言也就笑了笑,没跟他打这个嘴仗,右手无意识地在琴键上重复着刚才弹过的副歌旋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江少珩问他:“在想什么?”
展言也不瞒他:“算钱。”
江少珩眉毛一挑,意外地看着他。
展言不弹了,转过脸来跟他说:“如果陈姐要走,我肯定会跟着她走。严总现在没有任何留我的意思,可是如果我要跟陈姐出去独立的话,这公司我要占一半。”
那他就要好好考虑一下盈亏收益的问题了,陈芳芝在立欣有能力是一回事,出去了能不能自己做老板又是另外一回事,严茹到底是非要逼走陈芳芝不可呢,还是只是想敲打敲打她,又是另一回事。尤其是他现在前途未卜,陈芳芝把宝都押在他身上是不是明智,都需要郑重考虑。
江少珩:“风险大的话就别投这么多钱吧……”
展言嗤笑一声:“就纯换个经纪约?那我和留在立欣有什么区别?”
江少珩明白了,他要更大的话语权。
“你现在话语权不够?”
“不是不够……”展言笑出来了,觉得江少珩的问法有点儿天真――话语权这个东西哪有“够”这一说?当然是越有倚仗越好。
江少珩不明白他在笑什么:“我感觉陈姐其实挺尊重你的想法的。”
就他最近所见,展言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他自己做主。陈芳芝更像是给他服务的,他今天说要出歌,陈芳芝就说去给他联系制作团队。从江少珩自己的经验而言还挺羡慕的,以前他姑姑做他经纪人,根本就是爹和妈的究极结合体。江晏那会儿整天说他长不大,耍脾气,但江少珩不耍脾气的时候她也根本不会认真听。
展言对此只是苦笑一声。他和陈芳芝的合作是多年磨出来的。以前他弱,陈芳芝就独断专横;他强硬,陈芳芝就让一让;他红了,陈芳芝才调整自己的位置……这都是很难跟外人三言两语说清楚的微妙博弈,而且他也不想让江少珩误会他不信任陈芳芝。他非常信任,只是他早就已经明白了人有些本性是不可能彻底消除的,想长久地合作下去,要有信任,但又不能完全的信任。要容忍对方,但也要保护自己,否则到最后,只是徒劳地伤害彼此的感情而已。
“她手里最大的牌就是我,没有我,她的出走毫无意义。”展言说得很平静,“我投一半的钱,占一半的股,帮她也是帮我自己。”
江少珩眨眨眼,样子呆呆的,展言看笑了,没忍住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把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江少珩躲开,有点不好意思:“干嘛!”
“看你傻得很。”
江少珩抓着他的手,低下头在他指缝里摩挲了两下,突然道:“你会不会……”
他讲了一半,又顿住了。期期艾艾的,都不像他了。
展言低头去看他:“会不会什么?”
江少珩抬头:“会不会觉得我跟不上你了?”
展言语调一下子扬起来:“啊?”
江少珩还是抓着他的手,感觉非常不好意思。分隔这么些年,江少珩时不时地就感觉要重新认识一下对方。展言在他面前闹情绪的时候专横又自我,完全就是个被宠坏的巨婴。但是不闹情绪的时候,江少珩能很清楚地察觉到他身上世故的痕迹――不是坏的方面,而是比他更了解这个世界运作的方式。
江少珩本来是很自信就算不去乐团也会有出路,他现在也还是这样觉得。但最近他所做的不过是证明了自己完全不适合去上班。路确实是有很多条,只是他有点儿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入手。江少珩知道万事开头难,其实有心理准备,本来是不慌的,但是跟展言现在一比,难免担心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还是太孩子气。
展言把手抽出来,又想揉他头发,被江少珩半路拦住,就是不让摸。两个人闹起来,没一会儿就纠缠到一块儿去了,展言笑着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就当养个小白脸呗。”
“不行!”江少珩摆了个脸,很有骨气地拒绝他。
展言:“来嘛,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话还没说完,江少珩突然用了个巧劲,一下子把他从琴凳上掀了下去,展言失去平衡,胡乱地伸手抓住他的脖子,变成了一个倒在江少珩怀里的姿势。他托着展言的后颈,低头深深地吻了下去。展言假模假样地挣扎了一下,其实只是调整了一个姿势,完全坐到了江少珩的腿上,十分投入地回应他的吻。
“我没这么想……”展言的声音有点沙哑,依恋地蹭在江少珩唇畔,跟他鼻尖挨着鼻尖,“我就喜欢你这样。”
江少珩晃了一下头,拿鼻尖蹭他:“哪样?”
展言不答。江少珩没有对比,不知道他回来以后展言的变化,不过身边的人都感觉得到,展言没那么“难伺候”了。不过田杨杨他们不知道展言让索寻批评了一顿,只觉得是因为江少珩回来了,把展言哄得很高兴他才好说话,展言也乐得让他们这么觉得。但这些都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江少珩给展言带回了某种意义,他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这东西很重要。即便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他也没有后悔当时委婉出柜的决定。就是这种东西让他又想写歌了,不是因为江少珩回来了可以帮他写歌了,而是他终于觉得有了值得去歌唱的东西。
爱情把他变得很糟糕,又变得很美好。展言现在终于明白怎么已经有了那么多各种各样的情歌,歌手们却还是要不停地写下去。
展言突然道:“今晚别走了。”
江少珩微微瞪圆眼睛,心虚地压低声音:“那你妈妈……?”
展言琢磨了一下:“就说外面有狗仔,你每天进进出出太麻烦了,直接住客房吧,就当请个钢琴家教。”
江少珩轻轻“嘶”了一声,显然对这个客房的安排不太满意:“阿姨不都知道咱们的事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