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立秋后一日,平安药铺歇业。
安平匆匆抓起巾子,抹去面上汗珠。他耗了一整个上午的光景,将阿念身上的伤一个个仔细处理。最后写了一道方子,叫于胖去煎药。阿念未曾醒来,面色惨白地躺着。林世严则如一段木桩,沉默地蹲在屋外,背倚着墙。
写完方子后,安平深深出了口气,疲惫地坐到椅子上,这才顾得上喝一口水。他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如从前,坐着缓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道,“外面的,进来。”
林世严闻声,腾地跳了起来,大步走进屋内。也顾不得看别的,直盯着那床上人看。
安平原想质问前因后果,忽觉一阵头晕眼花,是饿出来的,便道,“去伙房给我拿几个馒头,叫于胖给我煮粥。”
林世严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不一刻端着一碟馒头入屋。安平就着冷茶吃了两口白面馒头,又坐着喘了一会儿,方才道,“你叫甚么?”
林世严并不答话,仍旧立着。
安平接着问,“我徒儿,如何被弄成这样?谁干的?”
林世严仍未答话。
安平乃是暴性子,遇上不说话的木鱼疙瘩,便上了火,道,“问最后一句,你和我徒儿是甚么关系?”
林世严,“我是他的狗。”
安平,“……”
安平听罢,便不再问了。
阿念十指上了药,身上缠满纱布,陷在昏迷中。林世严在阿念床头不眠不休地守着,一夜未曾合眼。翌日,安平搬来药箱,替阿念解开浑身绷带,上药擦身。安平行医大半辈子,未曾见人被这般恶意折磨,竟连男子的阳具也不放过,不知这下手之人内心何等扭曲。
林世严在一旁立着,默然看安平手法娴熟地上药。第三日,安平又提着药箱来时,林世严便上前,将药箱接过。亦不言语,直接学着安平的样子掀开薄毯,小心地拆开阿念身上的绷带。安平见林世严手法倒不似外行,便立在一旁看。
林世严单手替阿念拆绷带,另一手扶着阿念的肩将他上身抬起。手指甫一搭上阿念光裸皮肉,仿佛搭上了那软糯细滑的糯米糕,又好似是搭在了一片云上。人虽瘦,乍一碰却摸不到骨头。林世严不禁将动作放得更轻,拆掉绷带后,将阿念的身子放平,专心替他上药。他虽是八尺男儿,干精细活却也分毫不差。原是这武学乃是纤毫之争,习武之人对力道的控制之精准非常人所能及。安平看他做完全部,下一回上药便也安心交予他。
林世严在阿念床头不眠不休守了三日,阿念伤势稍有好转,却仍不见醒。林世严虽不言,目中已露出焦虑之色。这几日,林世严任劳任怨,深得安平欢心。第四日一早,安平又打发于胖抓了药丢给林世严,叫他去伙房煎药。夏日煎药乃是苦差事,林世严抓起药包,毫无怨言地离了屋。连于胖也不觉摇头,心说他还真当自己是俺师弟的一条狗来着。
阿念兀自静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层薄毯,掩去满身伤。屋外夏日骄阳透入,映在他苍白面孔上。他细眉微皱,睫毛颤了几下。
忽然,窗外出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将手背在身后,缓缓踱步,最后在门口停了下来。他神色冷冽地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了床上那人身上。他稍看了一眼便跨过门槛入屋,走到床沿,垂眼看着阿念的面孔。他面上交杂着复杂神色,眉间仿佛蕴藏着盛怒,目中又透露出情意绵绵。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在床沿坐下,伸手刮了一下阿念的面颊。阿念脸上的瘀伤好了大半,却仍能看出他的遭遇。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邱家的大少爷邱允明。王福海之事是天大的意外,几乎叫邱允明熬白了头。将人杀完后,他着人将死尸全数拖到后山烧了。如此境况下,他只能将事伪装成山贼打劫,先杀后抢,至少能将真相遮掩。天子在万里之外,只要抓不住真凭实据,邱家便有翻身的余地。唯一叫他放不下心的是,拖到后山的死尸少了一条。很可能王福海带来的人中有人活着逃离。如若他逃回京城告密,那一切都完了。他利用了所有能用的手段,翻天覆地地寻那人的踪迹。他邱允明并非认输之人,只要他还活着,便要做那个赢家。
阿念的眉头又动了动。邱允明见状,轻轻拍拍他的面颊,道,“我来看你了,醒来。”
听到他的声音,阿念的眉头顿时拧紧了。他微微张开嘴,无声地呻吟一声,挣扎许久,慢慢地睁开了一条缝。
邱允明感到心里头被揪了一下,一股欣喜之情涌上心头。他忍不住俯下身,急切道,“醒了?”
阿念睁开了眼,双目数度聚焦,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他的瞳孔骤缩,眼睛慢慢睁大,露出惊恐愤恨之色。
邱允明……
阿念嘴唇发颤,在心中恐惧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邱允明……阿常哥……
邱允明见阿念神色不对劲,以为是在怪他将他送人之事,心中不觉生出对他的愧疚,便是先前的恼怒也淡了许多。他难得地放低姿态,柔声道,“我带人来了,接你回府,莫要置气。”探手摸摸阿念拧起的眉头,道,“住在这破地方要何时才能养好。”
阿念怔看了他许久,全然没将他的话听进去。他将目光移开,看床边的矮柜。看见桌上药碗,他忍痛挣扎坐起,艰难抬手将矮柜上的碗推到地上,一声尖锐脆响,药碗摔得四分五裂。
邱允明看见阿念目中的倔强与恨意,将眉头皱了起来。这可不似撒娇置气之人应有的神色。
阿念俯身,手指无力,捞了几次才捞起一块碎陶片。他一门心思只有一件事想做,全然不顾伤痛,握住那陶片,使出全身力气往邱允明的脖子上扎过去。
邱允明瞳孔骤缩,闪身避开,脖子上仍被划了一道口。还未反应过来,阿念又是一下刺过来。邱允明劈手抓住阿念的手腕,阿念手指无力,陶片便从手中滑落,掉到被子上。他目中被恨意所蒙蔽,力气惊人的大。邱允明险些被他挣脱,只能较真拧住他。扭打间二人目光相碰,邱允明瞪着阿念双目,在他目中看到的,是仿佛能将魂魄燃烬的深沉恨意。邱允明面色变了,哑声问,“你想起来了?”
阿念挣扎不过,往邱允明脸上吐了口唾沫。邱允明一时又惊又怒,目露凶光道,“想起来你又待如何?”用力一拧将阿念整个又按倒在床上,面目狰狞道,“你人都是我的了,还想翻脸不认人不成?自己骑在我身上扭的时候怎么想不起那马夫,嗯?!”
阿念听到他如此轻蔑地提及阿常哥,愈发难以自控,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替阿常哥报仇!就算死也要和他死一处!
他不顾一切地挣扎踢打,邱允明将他手腕压在床上,他便侧首一口咬住他的手。邱允明吃痛,恶狠狠举起手来,看着阿念满手缠的绷带,邱允明一怔,而后彻底震惊了――他那一巴掌竟打不下去。他竟对着这人下不了手了。
混乱间,阿念忽觉身上一轻,邱允明整个被人从他身上拽走,掐着脖子摁到墙上。后背与墙面相撞,发出一声闷响。土屋的墙不堪撞击,当即裂开一道缝。阿念仰躺着喘了两口气,方才侧过头,看见一个高大瘦长的男人身形,正是林世严。林世严一手端着药碗,滚烫的药泼了半碗在手上,将手烫得通红。另一手如夺人命的鹰爪,将邱允明牢牢钉在墙上。
林世严阴沉地盯着邱允明看了一会儿,压抑怒气,胸口不住起伏。片刻,他放开了手,道,“饶你一命,你的恩情我还尽了。”
邱允明狼狈地咳了几声。他因为怒气而面目扭曲,恶狠狠盯了林世严一眼,便离了屋。林世严随手将药碗搁下,顾不得擦手便快步走到床沿,掀开薄毯看阿念的情况。阿念身上一丝不挂,感到薄毯离身,下意识缩了一下。
林世严看到有伤口崩裂,又渗出血来,便从床下拖出药箱,手脚麻利地替他重新上药包扎。尽管阿念昏睡时,林世严已替他换过好几次药,该碰的不该碰的地方都碰过了。如今见他醒着,依旧有些不好意思。他垂着眼,目不斜视地将阿念身上的绷带拆了,将调好的药替他换上。
阿念仍未从混沌中完全清醒,邱允明离屋后,仿佛将他的生存意义一道带走,他便只目光空洞地仰面看着床帐,一动不动,任他动作。便是往那私密处擦药时依旧毫无反应。
林世严做完后,又替阿念盖上薄被,便离屋。不一刻,端着一碗稀粥回屋,搁在床头柜上,道,“喝。”
阿念不曾看他一眼,只看着床顶发呆。林世严也在他身侧坐着,坐到粥冷透了,只能端出去,自己喝了。
如此这般过了七日,阿念身上的皮外伤大多结痂,身子好了大半,却仍粒米不沾,滴水不进。期间林世严如灌药般灌给他灌下米汤,下肚不久便呕出大半,反倒更凄楚了。林世严堂堂八尺男儿,对此束手无策。
第八日清晨,林世严如往常般替阿念熬了药,在伙房熬得满脸汗珠。端着药回屋时,发觉门竟合着,从里头被拴上了。林世严蹙眉,想也不想,使上内劲一掌将门闩震断,急急跨入门槛一看,却见阿念一个人在屋中。他不知何时下了床,裹着件单衣蜷缩着坐在窗下,双臂抱着膝,半张脸埋在手臂间。那模样好似是大雨天里寻不到暖窝的野猫野狗,瑟缩着一动不动。
林世严见了这光景,便搁下药碗,大步朝阿念走过去,二话不说,蹲下身将阿念抱了起来,直接扛上肩头。阿念四脚腾空,头朝下,方才有些清醒过来,发觉万物颠倒,慌忙锤林世严的背,两腿乱蹬想要下地。林世严道,“别打,手痛。”肩上扛着阿念,大步流星地走出药铺。
二人经过热闹街市,阿念不停挣扎,惹来路人异样目光。林世严路过包子铺,随手丢下一小串铜板,抓走一纸袋包子。他将阿念扛到湖畔,方才蹲身,沿着树将他小心放下,让他背靠大树坐着。阿念被强行带出来,面有怒色。林世严在他面前盘腿坐定,将一纸袋的包子搁在他面前,双目定定盯着他,与他沉默相对。阿念避开眼,垂眼盯着身前的青草地看。
彼时已至夏末,几缕早秋的微风拂面,吹皱碧绿湖面。清晨天高云淡,绿柳飘荡,较之屋内的沉闷,屋外恰是叫人心旷神怡的景象。与林世严面对面坐了一会儿,阿念面上的怒色终于褪去。好似被人剥了壳,露出那脆弱的一面。
林世严亦不言语,只陪伴他坐着。阿念被林世严看得久了,不自在地抬起眼,遇上他的目光。林世严道,“低头看,是地。抬头看,是广阔的天。”
他将纸袋口打开,推向阿念。阿念盯着纸袋怔了一会儿,又抬眼看看林世严。林世严目光坚定,仿佛只要他不动手,他便准备在这里坐到天黑。
阿念原已心如死灰,见林世严如此真挚,心中又有所触动。缓缓抬手,从纸袋中抓了一个白面馒头,送到眼前。他盯着那馒头痴痴看了一会儿,送到嘴边啃了一小口。那一口淡而无味的馒头入口,在齿间轻轻嚼碎,又叫阿念尝到了活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