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常氏女
簇白丧幛迎风烈烈,乌青椁木润雨愈深。河水扬其波,溅湿了桥上一众驻足回首的队列中人的衣袂。
为首的老者撩起幂篱,望向追赶而来的几人,扬声问道:“可是王改变主意了?”
祝槿与常恒相视,常恒微不可察地对他摇了摇头。
容与和参差此时也赶上前来,参差莫名其妙道:“什么?”
那老者颤巍巍再上前几步,恭敬道:“诸位可是来行虞祭的法师?”
参差立马回道:“是啊,是啊。”随即,又压低声音问祝槿道:“虞祭是啥?”
祝槿也低声道:“虞祭是指下葬之后行的祭祀仪式,为平复亡灵的怨气,规劝其魂魄往生。”
参差凑近他道:“呀!那这人死得可不安生啊!你们看清镜子的去处了吗?”
常恒将祝槿向旁拉了拉,淡淡道:“钻进了那棺椁。”
老者眼神呆滞、木讷,腐烂的脸上面无表情,应当是神智有限。反应了良久,他终于回话道:“法师请移步,随我们来。”言罢,拔下幂篱,示意他们入队。
数十个抬棺的壮汉挤在桥面上,同样是举止迟钝、神情木然。
参差举着莲盖,拉起容与,逐一拔开人群,径自走向他们肩扛着的漆椁。
乌青的椁木在雨水的冲刷下反着亮光,参差屈指敲了敲,告饶道:“得罪。”随即手上发力,霍然掀起了椁盖。
既而他探头进去,朝内打量片时,对同伴奇道:“哇!快来看!”
祝槿与常恒也挤身到近前,低头向椁中看去,便见其中赫然纳着一座金棺,金光璀璨,熠熠流烁。
参差称赞道:“真是好棺!”说着,抬手便又要去掀那金棺。
被他们落在身后的老者终于反应过来,暴怒道:“你们在干什么!简直胆大包天!”
参差回头朝他绽然一笑,道:“看棺中美人哪!”言罢,不顾那老者的阻拦,直接掀开了棺盖。
看清棺中人时,参差一愣,原本他只是随口玩笑,不料竟歪打正着――金棺里躺的,确实是位美人。
她的身下,铺满碧绿的藤叶,那些绿植在潇潇风雨中摇曳生姿,而蔓叶之上,宫装华服的金钗丽人,双手交叠盖在腹部的伤口上,死相安恬,宛如只是陷入了沉睡。
而在她的左侧面颊上,朱红丹砂描出一只展翅的凤凰,凤腹毛羽沛然,所耗朱砂尤多,几乎将她那一寸皮肤涂抹得纤毫不露。
参差凑近那女尸,还想再仔细察看,却被愤怒赶来的老者提着后领拽了开来。
老者怒气冲冲地斥道:“你们竟敢擅动王后的棺椁,罪不可赦,罪不可赦!”
参差指着女尸无辜道:“不是我们想动啊!你看,你们王后身上是不是多了件陪葬?”
老者一怔,下意识依言,朝女尸看去,却见尸体的心口处,确然多出一面从未见过的黄铜镜,镜面清明,映出一个女孩清秀稚气的面庞。她正微偏着头,上下调试鬓间的几朵碧桃。
祝槿愕然道:“这具尸体,我们在君囿法阵中……”
他话还未说完,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镜中女孩的眼,下一刻,铜镜中倒映的人面倏忽波动起来,女孩的面貌轮廓变得扭曲、模糊……
晃眼之间,眼前景象已焕然一变,那个镜子里的女孩子转为蹲在地上,看向一面被泼了水的清水方砖,借砖上隐绰的倒影调试插在鬓间的几朵碧桃花。
而周遭,殿阙台宇、雕甍画栋美轮美奂,又胜君安宫几筹。
祝槿即刻四顾,但见常恒、参差、容与都同他一样,置身于此间,才略略定下神,问常恒:“这是怎么回事?”
常恒走近他,安慰道:“无事,这是镜中镜中景,准确点说,应是那具女尸的心象,你先前是不是和她达成了什么交易?”
祝槿沉吟道:“我好像答应了要帮她完成夙愿。”
常恒点头,道:“那便是了,我们身在之处,恐便是她的执怨。”
他们说话的间隙,参差已凑了上去,矮身仔细端详那女孩,半晌,直起腰,赞道:“真是个美人胚子。”
终于不用共擎一伞,容与第一时间便拉开了与他的距离,连退几步,转至祝槿身后。他还是个半大少年模样,身量不高,这样一躲,全然便被祝槿与常恒挡住。
参差恰在此时回望,唤道:“容与,快来看――诶?人呢?”
祝槿下意识回头去找容与,目光略过回廊时,不由一顿,回廊的尽头处,几个宫装的少女正三五结伴地朝这边走近,随之而来的还有扑鼻的脂粉香和喧嚷的笑闹声。
祝槿想要回避,却被常恒握住手腕。
常恒摇头示意他道:“没关系,此间与外头不同,在这幻境中,她们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那几个宫人嬉笑怒骂着走近,其中一人扬声道:“要我说啊,她打娘胎里出来时,就是个贱货!”她这句话说得敞亮,声音四下散开,传得老远。
那蹲身理鬓的女孩动作一僵。
“人家啊,还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春秋大梦呢!话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被她身上那股子劣香味给呛了个跟头。我跟她说,好妹妹啊,你这香可真衬你,你们知道她说什么嘛?”
一阵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之后,那女声霍地抬高音量,公布答案:“――她跟我说,姐姐若是喜欢,就拿走些。她还要送给我……”
女孩子们登时笑得捧腹,歪七扭八地倒在一起。
一个女孩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不要脸,谁会要她的东西,真当被王亲贵戚另眼相看个一时片刻,就不用被送到――”
她啐了一声,转而道:“真是说不出口,怕脏了我的嘴。”
又过了会儿,笑得前仰后合、不成样子的几个宫人收拾好形容,再次朝这边走来。
回廊两侧遍植低矮冬青,树形饱满,蹲在廊阶上的女孩悄无声息地转到冬青树后,藏匿住自己的身形。
一个宫人拿手帕擦拭着笑出的眼泪,装模作样地叹息道:“其实,她也是可怜人,那样的出身,唉,可惜啊,人不能选择自己的亲娘,若她能选,怎么会从常氏女的肚子里爬出来,再不济,生成个男儿,落地时被埋了,也好过将来受那种罪……这不是造孽嘛!”
她说完这番话,自己忽然也觉出不大妥当似的,以手帕掩口,虚虚咳了声,脸上现出懊恼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