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番外 异乡者
参差渐渐又有了知觉。
最先记起的便是方才魂飞魄散的痛楚,真地太疼了――等等,他不是应该彻底死了吗?
可他现在又感觉到自己正随水漂流,而他业已碎裂的魂魄则在缓慢地聚合着。参差逼迫自己撑开眼,模糊的视野里,浮现出一把直立在水涡正央的长剑。
起先,他还以为是烛游君的定泉,而自己仍置身于剑池中。可渐渐地,随着意识的回归,视野更加清晰,参差惊觉不对。
水涡中心的剑,无象无形,仿佛只是水以吊诡的流向打造出了一具剑模。
可这把没有实体的剑,却拥有无以计数的倒影――周遭水波潋滟,亿万浮光就像亿万面大小、形状不同的镜,同时倒映着剑影。
参差的魂魄融在其中一片光影里,只觉自己小如微尘,而那片光却无垠如宇宙。这让参差几乎难以理解――又该要怎样去计量那柄贯穿漩涡的剑的体积?
水在流动,使得亿万光影在亿万的瞬息间生成和破灭。参差的神魂也在随着这种生灭倏忽地聚散,几乎在同时完成着破碎和凝聚。
参差又重生在另一片光影中,既而再次碎裂。无限的重复使他渐渐适应了刹那的生死,他恢复知觉的速度显著加快,得以在生灭的间隙看清更多――
他看见了一个趺坐剑柄上的人影。
但参差实在不知道那应不应该被称作是人――他从头到脚只剩下了左半具身体,像是活生生被从中间劈开。但他被劈开的地方却是完好的,不见创口,且覆有齐整的皮肤。
这个只有半具身体的人脖颈细长,柔软地蜷曲,只有半张面孔的脸低俯向下,皮肤上游走着变幻的黥痕,眼帘半开半阖,似睡而非睡。
仅是惊鸿一瞥,参差的神魂便又经历了一轮破灭。碎成亿万光点的刹那,他认出了那人影,叫出了那就算他肉身枯朽、灵魂消散,也无法忘怀的名字:
“――郎妫浚
黄鹂鸟足足在窗外叫了半刻钟,小参差才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穿戴整齐打开门时,表弟已经在外头候着他了。
参差打了个哈欠,黄鹂又开始啾啾啾地叫,好烦!参差暗骂了句死鸟,这才跟着它,不情不愿地往西院去。
幽冥地君府背靠极山、面临下泉。一年到头,都凉浸浸的。
但西院里住的客人显然受不得这凉。他屋里永远燃着炭火,可即便这样,依旧咳声不断。
听娘说,这位客人来自天家,是舅舅的至交好友;爹则说,考虑到他伤重未愈,又无别处可以避难,舅舅便好心收留他在此长住。
刚巧家里两个小捣蛋鬼都到了启蒙的年纪,舅舅便请好友为他们授业。
这可苦了参差!他是龙和蛇的孩子,天性喜欢阴僻,郎娴奈堇锶慈缺瓤崾睢K耐不住,跑去和舅舅闹,却被舅舅骂吃不得苦,狠狠揍了一顿,只得作罢。
宵烬也受不住,但他从小就比参差滑头得多,同姑姑抹了几次眼泪,姑姑便着人送来了凉簟、玉把。
但尽管如此,小时候的参差也从未讨厌过郎妫因着他的脾性是很温和的,与谁说话时都含着笑,既会纵容参差偷懒,又总是耐心解答他所有稀奇古怪的问题。
参差觉得不只是他,当时的宵烬,应该也是很喜欢和钦佩郎娴模就连后来的伪善性格,也有七成是受他影响。
小参差一进门,就同郎姹г顾养的鸟叫声实在难听,教他赶紧将这破鸟给赶了出去,地府什么奇珍异兽没有,不如换只讨喜的来养。
黄鹂气得啾啾啾一阵乱叫,郎娓摸它的羽毛,拒绝的话也说得平和:“它并非一般的小鸟,与我有着特别的渊源。”
参差果然被转移了注意,不再与黄鹂鸟对叱,好奇道:“怎么不一般?”
郎娼馐偷溃骸八虽生作小小黄鹏,却有凌霄志向,妄图登天。被天网结界困住,依旧不改痴心,宁受网上电击,也要拼死向外闯,恰好被我撞见救下,后来便收养在身边。”
他咳了咳,将身上的貂裘拢得更紧,既而翻开书册,继续昨日未尽的课程:“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宵烬正襟危坐、听得认真,连双手摆放的位置都力求与郎嬉恢拢欢参差则又在念书声里犯起了困,干脆四仰八叉躺倒在凉簟上,不一会儿,便睡熟了。
他是被陆离的说话声吵醒的。娘娘腔来归还郎媸峙粒他是舅舅的房里人,因着身份不便,故而只是隔着门帘道了声谢。
陆离走后,参差忍不住捂着鼻子,抱怨道:“好难闻的脂粉味儿!”
宵烬也不大乐意看见自己尊敬的师长同这种身份的人接触,欲言又止地道:“先生怎么与他有往来……”
郎嫘πΓ自然地收起手帕,不以为意道:“昨日我在花园闲步,不意撞见他被叱骂,看他哭得实在伤心,便随手递了帕子过去。”
尽管商略已被拔为家臣,但龙蛇世代延续下来的主奴关系并未从此作废,陆离虽是玉珂君的男宠,但在地府,依旧是人尽可欺的存在。
参差了然道:“你可怜他啊?”
郎嫒匆⊥罚骸拔掖硬涣悯弱者,不过,”
小院里春光正好,黄鹂鸟停在梢头唱歌,郎嫦邢蟹着书页,漫不经心地道:“力量是永恒流动的,有强烈欲求的人,注定不会永远弱势,我比较欣赏这一种人吧……”
――因为他们能被你操控。
很多年后的苍狗洞中,参差默默地回想起当时。
郎嫔杓贫旧鄙搪浴⒎鲋蚕烬上位后,参差就被软禁到了这里。其实他不大明白郎嫖何不直接杀了他,但转念又想,郎娴闹种窒敕ㄓ制袷撬能明白的。
负责看管着他的,是郎媸窒碌纳袷谷萦搿2怨范淳褪侨萦朐谒的白云洞窟里为参差随便收拾出的一方囚牢。
参差勉强住了半个月,每天都绞尽脑汁地揣摩着郎娴挠靡猓心惊胆战之余,着实无事可做,头上无聊得就快要长草。于是参差干脆开始作死,以求能早死早托生。
他开始频繁尝试越狱,跑不了多远便会被容与察觉,捉回狗洞。如此周而复始,第九十九次落跑时,前来捉拿他的人换成了许久未见的黄鹂鸟。
凌霄对他礼貌地微笑,说出来的话却凉飕飕的:“参差君,君上有请。”
悬在头上的剑终于要落下来了,参差却觉不出丁点的开心。
郎婀然在等他。阳春三月,崇山顶上的雪将化未化。参差到时,郎娓崭罩蠛靡缓热茶。他分别为自己与参差斟满,又示意凌霄给参差看座。
参差搓了搓手,难得显出紧张,不停吞咽着口水。
郎嫠菩Ψ切Φ乜醋潘,直到欣赏够了参差僵硬的表情,才慢悠悠道:“放心吧,我只做对自己而言有意义的事,并不喜欢多此一举。”
参差立马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杀你毫无意义,我便懒得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