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身饲虎
渐渐地,常恒觉出异样来,殷怀自上次开口后,再未发出丝毫声响,就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微弱,头颅似乎还在不断地惊颤。
常恒手触他的脸颊,被高热烫得一凛,抬手想去碰殷怀额头时,被对方霍然制住。
殷怀嘶哑道:“我没事。”随即他轻轻放开常恒,道:“让我自行调息即可。”
常恒便守在他身边。
这渊应极纵深,是以直至晌午,才有少许日光下澈到底,常恒才得以借此看清殷怀的形容。
他皮肤上泛着赤红病潮,眉间稍上的位置,那道金色竖痕又在蠕动、挣扎,在常恒印象里,他从未见过殷怀有如此孱弱的时候,但这一刻,殷怀的神情却出奇地平静,甚至可以称之为木然――将死者的木然。
常恒死死盯着他,不敢错过任何一眼。
但殷怀的情况显然并无转好的趋向,他惊颤的频率愈来愈高,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呓语――尽是些缺乏意义的单字,连贯起来,更不成句。
常恒焦心,却又不敢出言打扰,只有眼巴巴地瞪着殷怀。这一盯,便盯到了日暮。
渊底又重归黑暗,而在他们不能视及的地上,血月正缓缓升起。
常恒只觉身体里渐渐浮出种躁郁,这感觉于他而言,已算熟悉,他试图同往常一样,强自按压下这种冲动,却惊讶地发现尝试的徒然――与从前潮水一样漫涌的失控感不同,现在占据常恒的,是种枯旱般的干渴。
常恒手中不觉现出萃雪,他紧紧捏着利刃,害怕自己动作,但他望向殷怀的感觉却已悄然生变――哥哥在高热,所以他那晕红的、薄薄皮肤之下的血一定比平时更为汹涌。常恒本能地渴求着被这样的鲜血灌溉,又为自己这种原始的冲动而恐惧,整个人都痉挛起来。
常恒阖上双眼,不愿再看殷怀。可他越想遗忘,对方的存在便越是鲜明。一步之隔,殷怀那细微的、断续的呼吸被无限放大在常恒感官里,让常恒如坐针毡。
他的哥哥,此刻就如同一只引颈受戮的软绵羔羊,只待他扑上去一口咬下,就能从对方修长白皙的脖颈中吸出潺潺血来。
或者是用他的刀,那便更容易。只需轻柔地在他颈间一拭,那么哥哥的血就会立马喷溅出来,濡湿自己的嘴唇;而哥哥的嘴唇,将永久地灰白――
常恒被自己这突然冒出的想法吓得一凛,周身随即落下细密的冷汗,人也开始眩晕,却犹记着死死捏住刃锋,唯恐自己突然真地发疯暴起伤及殷怀。
那是他的哥哥,这世间唯一个还会揽他入怀的人。他却想要杀了哥哥。常恒胃里翻腾起一阵阵恶心,他悲哀地想,我或许还不及一只畜生。
常恒在干呕中落泪,他细细的啜泣声终于惊动殷怀,殷怀沙哑道:“怎么了?”
常恒摇头失声道:“没,没事。”他此时最畏惧哥哥的关心,畏惧着被对方发现自己的罪恶和堕落。
殷怀却一语中的道:“今日是十五吧,你又发作了?”
常恒霍然一惊,脱口道:“你,你知道?”
殷怀默然片刻,嘶哑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常恒顿觉万劫不复,萃雪刀脱手,他嘴唇嗫嚅,秩恢馗吹溃骸澳阒道……你都知道……”
他自觉再无法直面殷怀,飞身便走。
殷怀艰难起身,唤他道:“阿恒,你要去哪?”
可常恒再不愿回答,径自跃石走壁而上。
殷怀只好强撑着追逐常恒,他动作迟缓,踏回平地那刻,勉强提着的一口气泄去,殷怀身形摇晃几遭,终于体力不支,踉跄摔倒在冰雪里。
过了很久,殷怀才蓄回些气力,抬起头远望:风雪正晦,冰原苍莽,常恒的身影早已消失其间,遍寻不见。
殷怀深吸口气,又颤颤地吐出,在冷风里,热气被凝成氤氲的白雾。
身后忽然响起踩雪声,脚步渐近,那人蹲下道:“哥哥都知道了,还找我做什么呢?”
他语调已染上明显的乖戾。殷怀睫毛微颤,犹豫了下,才扭脸看向去而复返的常恒。
常恒也正垂着眼打量他,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常恒神情蓦地阴郁,他低哑道:“这就是你说要跟着我、管束我的原因?你担心我再次大开杀戒、伤及无辜?可哥哥,你现在这样子,还是先关心下自己为妙。”
耳畔风声骤紧,常恒的声音又绷得很沉,殷怀其实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他甚至看到四周徘徊着无数常恒的虚影分身,在围着他乱晃,而所有常恒的头上,都悬着枚血红月轮,深暗的锈红像是陈年旧疮,溃烂、腐臭,挥之不去地萦绕着他弟弟。
殷怀抬手驱赶那些月亮。
常恒微微偏首,避开他的巴掌,冷冷道:“哥哥是怎么知道的?断不会是父亲告诉你的,也不可能是凌霄――那还有谁?是你母亲吗?也对,她既已知道我未死,定要再想办法斩草除根,以免危及她孩子的性命,可她又如何获知萃雪刀对我的影响?寒棠断不可能告诉她这些,这也不可能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他捏紧殷怀下巴,强制对方仰面正对自己,恨恨道:“你究竟是怎么得知的?”
这明明是常恒在殷怀面前隐藏最深的秘密,他从前宁愿是死,也不想被殷怀得知的丑恶、肮脏、阴暗的真面目,却如此猝不及防地被揭发,常恒几乎经历了整整一刻比死更痛苦的毁灭――自内而外的毁灭。他现在只想将那彻底毁掉他的人千刀万剐,不,还不够……他要……
殷怀艰难道:“没有谁,我自己知道的。”
常恒眯眼,嗤笑一声,放开殷怀,站起身道:“哥哥既不想告诉我,那便算了,我迟早也会知道。”说罢,抬步便走。
殷怀猛地握住常恒脚踝,涩声道:“阿恒,答应哥哥,别再去伤害其他人,好吗?不管是与你有仇的人,还是无辜的……”
常恒霍地回身,咬牙切齿道:“你果真都知道了。”
朔风狂舞常恒的乱发,他的面色比周遭的冰雪更显素白,神色邪戾扭曲,状若厉鬼恶煞。
殷怀收紧五指,又唤道:“阿恒――”
常恒恍若未闻,目眦欲裂地瞪视着殷怀,语速极快道:“你不但知道我残杀高C,还知道自己一直追缉不到的那个凶手就是我,你知道我杀害你的朋友只是出于一时兴起,我根本同他们素无瓜葛……”
“不,阿恒,”殷怀打断他,道:“你是身不由己……”
“不!”常恒突然嘶吼道:“我不是,我是嫉妒他们,所以我就要他们永远消失!我想要杀谁,他就一定要死!”
殷怀沉默,只是目光复杂地凝视着他。
常恒再度被这目光刺激,咬牙切齿道:“所以你明知道这一切,为何还不处治我?你在可怜我吗,哥哥?收起你那无意义的同情,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更不需要你来拯救!别再跟着我!”
殷怀却更紧地环握他脚踝,拖住常恒脚步,摇头道:“不是,不是……”
常恒被他牢牢锢着,躁郁更甚,他再次矮身,低俯凑近殷怀,恶毒道:“哥哥既然知道一切,为什么不知道要离我远一点呢?你再靠近我,我怕我可能无法自控,动手杀了你,毕竟现在的你,与一只兔子也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