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炮火声持续了两个多月,在储存的米面都快要吃完时,外面停火了,国军败了,上海沦陷。
秩序慢慢在恢复,两周后就有小贩沿街叫卖声,严秉章这两个月就时不时出去打探消息,如今还更安全一点,不用担心会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流弹击中,上海河运、海运还不能通行,要想去香港,要么走陆路去广东,经广东去香港,要么就等待上海开港。
三人准备等待开港,这样更安全,他们从地下搬回了黄似语的小院,严秉章时不时去港口看有没有渡轮经过。
这天却在码头上碰到了利源当的掌柜,他缩着脑袋,穿着一件绿油油的湖绸褂子,指挥着劳力从车上搬箱子,严秉章观察了片刻,走过去拍了那掌柜的肩膀一下,掌柜他见到是他一愣,道:“怎么是你?你来这做什么?”“我会些日语,在茶馆里听一个太君说这几日就开港,所以过来看看。”
严秉章信口胡诌。
掌柜的皱眉,迟疑道:“真的假的?你听哪个太君说的?这港口一时半会可开不了!”严秉章笑,“您可别看我村就蒙我,要不是开港了,你往这里搬东西做什么?”“嘿!”掌柜的耻笑一声,指了指远处的大货轮,扬眉道:“看到没,这是英国人的船,我们少东家的英国朋友的船,日本人管不了!”“噢!原来如此!”严秉章看着停泊在港口的大船,做恍然大悟状,一拍手,笑道:“您家少东可真了不起,敢问这船是去哪儿?”“英国人的船,当然是去英国了!”掌柜鄙夷道,朝严秉章挥挥手,“快走,我忙着呢!”严秉章却把他拉到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银锭塞进掌柜的手中,掌柜的刚想挥袖,就被这银锭子砸了手,一时也抬不起来了,他颠了颠,熟练的滚进自己袖口里,抬了抬眼皮,道:“有话快说!”严秉章一团笑脸,嘿嘿笑了笑,“敢问这船在香港停不停?”“当然得停。”
掌柜的说完,恍然大悟,“你想搭船去香港?!”严秉章笑吟吟的点头,“不知道掌柜的有没有这个本事安排?”当然有!英国人的船,日本人不敢查,这本就是货船,不说多拉上一两个人,就是拉上十个八个的也没什么,掌柜的心头一动,朝严秉章搓搓手,“一条小金鱼一个人。”
严秉章出的起这价,却不能就这么爽快应了,而是皱眉沉思片刻,纠结道:“三个人两条如何?”掌柜的转身就要走,严秉章立刻将人拦了,忙道:“那就一个人一条,这船何时走,我也得回去筹备筹备。”
“就在今日了,晚上七八点钟船入港,你要是出的起就赶紧回去收拾东西,晚了我可不等你!”掌柜的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拿着架子。
严秉章赶紧点头,又问:“我们同行的有个姑娘,不能住的太污糟了。”
货船条件当然不如客轮条件好,可也有给人住的地方。
其实管家还是跟严秉章留了一手,这货船就是他们少东家的,只是挂名在一个英国人身上,穿上插着英国旗,有时东家会跟着货船出行,他那房间管家自然是不敢给别人住的,可还有许多小房间空着,随便给他们一间便罢了,只是没想到有个姑娘,便得搭上去两间。
掌柜的当然不吃亏,当下就要抬价:“那得给开两个房间,再加一根小黄鱼。”
严秉章没有忙着还价,而是道:“你能把吃饭问题解决吗?”掌柜的很想说,开饭了你去食堂吃就是,这条船上除了船长就是他最大,船员们根本没人关心他们的身份和去处,可话不能这样说,他思忖片刻,道:“那姑娘不能出来,两个男人可以去食堂吃,别跟人说话就行。”
严秉章心想,那就太好了。
当即与掌柜的约定好,晚上七点来这里碰面,嘱咐掌柜的匀几个人给他搬行李,“姑娘家出行,行李很多。”
严秉章赶紧回马府,把事情告诉了黄似语和小翠,小翠看着院子有些不舍,她在院子里圈了渔网,在里面养了鸡鸭,这几只鸡鸭可出力不少,这两月余时间,三人每日都能吃上两颗鸡蛋鸭蛋的,不至于只吃菜蔬,亏了身体。
严秉章朝外面一看,他这么多日可是烦透了这几日长毛畜生,每日叽叽喳喳饶人清梦,如今终于可以报复了,便兴冲冲道:“把他们宰了,带到船上也能加餐!”小翠便去杀鸡杀鸭,严秉章和黄似语收拾包袱。
自从那地下密室搬出来,严秉章这半个多月陆陆续续从里面把该拿的东西都搬进了小院,还用青砖活着黄泥把那洞口砌上了,剩下的东西若是有缘分他日再来取,现在是搬不下的。
严秉章只从里面取走了两个皮匣子,一皮匣子都是美钞,一皮匣子都是黄金,这两个皮匣子他自己拎着,黄似语拎着一个藤箱,里面是他的换洗衣物,也不太沉,其他的行李收拾出来三个箱笼,黄似语的戏本子、小翠从马宅里搜刮出来的东西、严秉章的衣物,三个箱子死沉死沉的,小翠临走时还直可惜那几床羊绒毯子不能带走。
“多好的毯子啊,外头买都买不着,还有那被子,八斤的棉花呢!褥子也是新的!”小翠依依不舍得摩挲着。
“香港那边跟上海不一样,没有冬天,都是夏天。”
严秉章说着把箱笼往外拎,他从街上招来三辆黄《龙马叭依伺鎏梧漆疖稹钒车,他和黄似语坐一辆,小翠带着一个箱笼坐一辆,剩下一辆专拉那两件行李。
“啊!”小翠和黄似语听了均发出感叹,黄似语只知道越往南方走天越暖和,却从不知香港是没有冬天的,小翠也觉着神奇,恍然道:“怪不得你不叫我们带厚衣服。”
“带了也穿不着,要是冷了,到那边再置办就是了。”
严秉章说。
他们提前过来的,掌柜的早早搬完货箱,正守在码头仰头眺望海面,见他们来了点点头,“日本人这就让登船了。”
旁边果然有一队日军围着货箱转悠,不时用刺刀在货箱上戳刺两下,木箱子边上都是碎木屑,这些日本人并非想扣留货物,只是想示威,那意思是英国人的货和船,他们也不放眼里。
严秉章过去往他袖子里塞了两根小黄鱼,“剩下两根到了港再给你。”
管家嗤笑,十分看不上严秉章这样小家子气的谨慎,就跟之前看不上严秉章在当铺点钱的较真样儿。
不一会儿,日本人叽里咕噜的跟掌柜的说了一通,掌柜的点头哈腰的,转脸对一旁的劳力说:“太君让登船了,咱们麻利点儿!”一队日军守在岸边,只许上船不许下船,还催促着岸上的人快点搬东西,不让船停泊太久,十分嚣张。
掌柜的陪着笑脸,招呼着劳力们搬东西,严秉章他们的三件行李也被顺手搬上了船。
这船长约两百米,四层楼高,黄似语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船,他跟在严秉章身后,后面跟着小翠,三人上了船,掌柜的指了个人给他们带路,带他们通过楼梯上了三楼,路过一个空旷的类似于舞厅样子的地方,再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到了像是旅店一样布局的地方,一个个小木门上都挂着房间号,脚下是柔软的地毯,引路那人指了指对着门的两扇门,道:“这两间屋就归你们了,吃饭的话就去一楼食堂,每天早中晚都放饭.......”说着看了小翠一眼,“姑娘就不要下去了,你们三个不要在船上胡乱走动,最好乖乖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严秉章过去拍了下他的肩,殷勤的道了声谢,顺手把一块银锭子塞进他手里,亲热的揽着他的肩膀往外走。
黄似语跟小翠把门推开,这房间实在说不上简陋,但也说不上豪华,也不像是给船员住的,说不出的怪异。
房间十来平米大小,靠着墙摆了一张床,床上被褥床垫枕头一应俱全,清洗的十分干净整洁,墙上开了张窗户,窗户不大却也能开窗透气透光,窗户下摆着一张书桌,桌子上还摆着笔墨纸砚、几本中外文书籍,房间正中央放了一张茶几还有一列真皮沙发,除此之外还有衣柜、脸盆架、恭桶........用具准备的十分细致。
黄似语把箱笼推进床底下,严秉章的那两只皮匣子搁在枕头底下,两人不敢碰其他东西,船这时突然启动,两人一时不备,皆踉跄两步,两人颠着脚朝窗外看,船确实慢慢离了码头,码头上的日本兵正收队回转,他们离开了上海。
黄似语生出些惆怅,有些苦闷,小翠却更直接,咬牙恨恨道:“这些天杀的日本人!”严秉章回来时便觉屋内气氛有些不对,黄似语和小翠两人默默的收拾东西也不讲话,严秉章便问:“怎么了?哪里不对吗?”黄似语摇头,勉强笑道:“无事。”
“我和黄先生都在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日本人什么时候才能滚出去呢!”小翠大大咧咧的说,摸了把额头的汗,拎着她箱子就要走,“我去对门收拾收拾去了。”
终于有个自己的地方了,她可不想再夹在两人中间碍事了。
严秉章和黄似语却不放心,跟着她一块去对门看了看,跟他们的房间是一样的格局,严秉章对两人说:“走廊最里面两间,一边儿是茅厕,另一边是澡堂,你们两个若是洗澡上茅房一定要叫上我,我给守着门。”
严秉章的那一锭银子没有白花,这锭银子在掌柜的那边只能换来零星几句话,可在给他们带路的那个小子那里,可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带路那小子姓李,名叫李全,是掌柜的少东家的仆役,世代在少东家做工,这少东家姓宗,是宗家大少,人如今在欧洲,这艘货船表面上是拉着丝绸、茶叶去英国贩卖,实际上会从香港接应一批人去英国,那批人是谁、干嘛的,没人知道,严秉章却了然,怪不得这几间房子收拾的这么妥当,原来是专门准备给人住的。
他回来的路上,一间间房门推开看了,约莫有二十间都收拾的利利索索的。
严秉章晚上将他打听出来的事儿都与黄似语说了,黄似语没往心里去,说:“该是这宗少爷的朋友吧。”
严秉章却觉得没那么简单,不知为何,他对这事有些上心,可到香港还要半个多月,再怎么琢磨也无济于事,不如到了香港留心观察一下。
他将此事压在心头,摩挲着黄似语的手,道:“咱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把你父亲的坟迁回宁波,我都记着呢。”
“嗯。”
黄似语乖顺的窝在他怀里,晕晕欲睡。
严秉章亲亲黄似语的头顶,轻声说:“睡吧。”
船在海上行驶的十分平稳,黄似语劳累了一天睡的十分香甜,严秉章本是在想去香港之后的事情,抱着他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