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看着他,像是看一个死人
黎素最早是宋归宜的学妹,现在则是女友。她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天之骄子,枝头上嫩叶一样的年轻,含苞鲜花一样的美丽,春日暖和一样的温柔可亲。她的家境也体面,继父在司法系统颇有人脉与地位,自身的学历也好,如今进了这家风投公司实习。不少人都疑心她要往高处再攀登。
但黎素没有这样的野心,她只是有一些私人的乐趣。喜欢看人不幸,喜欢看人从高处跌落,最喜欢蠢货假装聪明人最后万劫不复。现在的公司租下了市中心商业楼的24,25层。她的工位又靠窗,自窗口向下俯瞰,车水马龙。她觉得是个不错的看戏位置。
实习生每人都发有一盒名片,黑底烫金印着公司图标和双语姓名,沉甸甸握在手里,可谓前途一片坦荡。黎素也觉得这名片不错,多余的拿回家给宋归宜当书签。她最近似乎把他喂得胖了一些,自觉很是功德无量。
黎素和宋归宜的关系一向微妙。他们是男女朋友不假,但对彼此都有防备。宋归宜曾当面说黎素是个危险人物,劝同学不要与她走太近。不过自然人没有信他,只当他是开玩笑。
认识但不熟悉黎素的人,都是喜欢她的。待人接物,没有比她更得体的。结交朋友,没有比她更热情的。敬老扶幼,没有比她更温柔的。许多人都把她视作理想中的妻。白天独当一面,夜里红袖添香,且有个在司法体系有地位的父亲,很能在事业上帮衬着。
但这实在是误会,黎素是抽烟,喝酒,咬定猎物不放手的女人。一般人对她告白,她都笑着应付过去,心里却嘲笑他们自不量力。她当初一眼看上了宋归宜,倒不为别的,两条腿的男人常有,英俊的聪明人不常有。他性格又有诸多可爱之处,倔强倨傲,口硬心软,刻薄话又说得很逗趣。她总是想要最好的。
一开始是占有,像是抢一只赛季的纯血宠物。喜欢是后面的事,带点不服输的意味,宋归宜对她总是兴致寥寥,爱答不理的样子。这激起了她的胜负欲。
黎素去他家里吃过饭,上门也带着礼物。宋归宜的父母都很喜欢她。席间宋母半开玩笑道:“黎小姐一直挺关心我们宋归宜的啊,走得这么近,别人都当你们是一对了。”
宋归宜却郑重了神色,严肃道;“妈,不要说这种话。人贵在有自知之明,黎小姐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东西,怎么能说这种话。她和我走得近,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光辉,南丁格尔精神,哪里有什么私情。不要瞎说。”
“别开这种玩笑,一本正经怪吓人的。”黎素面上带笑,桌上的一只脚故意踹了宋归宜,“你上次不是还亲了我?”
宋归宜装模作样道:“是这样吗?我不记得了,我脑子不太好。”
于是又是进一步,退两步的情况,宋归宜别别扭扭的,有一周又躲起来不见人。好在转机也来得及时,黎素得到了实习的机会,面试很顺利,但公司离家开车也要一小时。继父倒也在意这件事,索性让她就近租房,搬出去住。黎素便装作无意,适时把新居的地址透露给宋归宜父母。拍了照,卖了可怜,说自己如何的不习惯,在外面吃饭还闹了肠胃炎。
如她预料之中,又过了几天,宋归宜抱着猫,一大一小,两只不亲人的动物,就齐刷刷打包到了她家。宋归宜推说,不爱养小动物,还是甩给她,不过自己每天会来看看。他就白天给她煮饭,一路待到天空显出暮色,吃了晚饭再走。
但他从不过夜,煞有其事道:“贞操是男人最好的嫁妆,我是正经的保洁小弟,你不要胡思乱想。”
黎素失笑,笑声往甜蜜处去,又有诸多无奈。所谓爱,是俗人的概括,孩子气的话,一个大框子把林林总总的感情都揽进去。她对他自然不是爱,但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求不得在手里,终究是有些失魂落魄。那他对她,藏着些戒备,不自觉亲近,又算是什么呢
黎素也无暇多想,投行的实习很忙。对新手还有些怜悯,每天八点至少能回家,对正式员工,加班到凌晨一两点都不算是稀奇。宋归宜见过她带着资料回家,面上不说,却拿出照顾高考生的劲头来照料她。早餐确保有蛋有奶,午饭是两荤一素,做好了亲自骑着摩托送来,晚上必然有汤。平心而论,黎素家中有保姆,吃惯了保姆的菜,宋归宜的手艺完全不能恭维。
宋归宜送午饭时也像是下了毒,好似特务接头,极尽偷偷摸摸。先提前十分钟打电话,让黎素下楼,到公司对面的便利店门口,躲在阴影里,沉默着把手里的饭盒一塞,便头也不回就要走了。
黎素不解道:“你大可以到我公司来,不用这样麻烦吧。”
宋归宜说道:“我不想见你的同事,见到了对你也很麻烦。
黎素冷笑,“有什么麻烦的,他们该自惭形秽才对,看看你的脸,美貌照耀人类历史前五百年,后五百年。我家都不用点电灯,都靠你光辉灿烂。”
"说这种话你都不脸红吗?"宋归宜有些害臊,笑也扭过头,转身就推他的摩托。
话虽然是玩笑,但宋归宜确实俊秀,一目了然的出挑,像是在白纸上用红墨水写了个惊叹号。他高得先声夺人,却又不嶙峋,平阔的肩与细窄的腰胯,腿竖直而平顺着向下。世俗眼光对男人的外貌总是宽容些,有这样的身材就能配得上赞美,但更苛刻些的审美眼光,他也能应付。窄鹅蛋脸,一双温驯的下垂眼,细鼻梁的高鼻,轮廓锐利而五官柔。当然他外貌上也有缺陷,像是颧骨上淡淡的雀斑,屡教不改的驼背,又不爱梳头,总让人担心有麻雀在他头顶筑巢。
黎素确实想介绍他给同事认识,早些让人知道她有男友,也是为了少一桩事非。负责她的小组领导叫李仲平,三十九岁的男人,身材像是一个瘪枣子,小鸡似的肩膀辜负了西装上的垫肩。他是典型的金融动物,简历锻造得金碧辉煌,名校毕业,美国留学,说话时中英交杂,又不乏术语。他也野心,也不掩饰野心。事业、女人、名望都是点缀在他西装上的勋章。
他很聪明,恰恰是黎素讨厌的那种聪明,反复而熟练地在她的底线上试探。他知道她的继父有些背景。他看待她,像是进行资产估值,测算升值空间并评估风险。
这天周三,黎素从外面办事回来,正巧遇到等电梯的李仲平,手里拿着杯咖啡。电梯到,李仲平先进,彬彬有礼的寒暄后,他见四下无人,便把手里的咖啡给她,“来,帮我把这杯咖啡带到楼上去。”
他把这话说得心安理得,仿佛带着些亲昵,指使便算不得指使了,而是亲信间的你来我往。他笑着试了个眼色,继续道:“我以前避嫌,都不让实习生做这种事的。”言下之意黎素该颇有李莲英荣升太监总管的光荣来。
黎素不说话,只是笑,笑眼里冷的调子暗暗渡过。她是个有些懒的人,常会误解为脾气好,或是懵懂,其实是懒得发火。发火也是件耗费体力的事,真要生气,她也只想对宋归宜生气。上次她嫌弃宋归宜实在做鱼难吃,随口说得重了,他就抬眼,委屈巴巴地说,我也是第一次弄啊,对我态度好一些。黎素对他有歉意,又觉得好笑,认认真真觉得他是一只猫,他牙尖嘴利咬人是理所应当的,你不小心踩到他,他是委屈极了的,要喵喵好一阵子。她对他终究是怜爱多一些。
一想起宋归宜,黎素忍不住就想笑,淡淡的笑意像是蒙在脸上的一层春光,李仲平看着,倒是误会了,以为她是因为自己的一番话而窃喜,倒也自得起来,心下浮动着些许暧昧。他清清嗓子,“Joyce,你这周六有空吗?我和以前在nyu的朋友有个wineparty,你要不要一起来。”
黎素周末忙也不忙,闲暇时最要紧的事是看着宋归宜发呆,再者她也不愿与李仲平太接近,以免他的自信心膨胀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五百里外自己一扭头,都觉得是在对他抛媚眼。她客客气气道:“这我也说不好,主要我不太懂葡萄酒,到时候过去丢了你的脸就不好了。”
“那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你的,我在这方面认识很多朋友,和不少酒庄主人也有交情。”
“我还是再考虑一下,毕竟你也知道,我刚毕业,人还有点学生气,挺不会说话,很多时候也呆呆的,扫兴就不好了。”黎素在心里骂这白痴听不懂人话,好说不行,一定要歹着来。
“没事,我以后多带你出来见见世面就好。”
黎素文静地低头一笑,在心里讥嘲,什么叫见世面?见过死人,同杀人凶手打交道算是见世面吗?她继父就是法院里的,有一次她亲眼目睹有人想拿刀捅他。
电梯到了24楼,李仲平发扬绅士精神,请她先走。黎素道了谢,也不推辞,低头往外走。李仲平余光扫到镜子上,黎素的侧影落在上面,没有笑,鼻子是一个锐出的尖,下巴也微微仰着,尽是冷的,凝着霜一般的寒意,披霜带雪似地吹过。李仲平印象中她是个温柔的女人,窄瓜子脸,杏仁眼,天鹅一样的长脖子,尽是矜贵。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再想细看,黎素已经走远了,电梯门关上,再上一层。
到十二点准,午休时间,宋归宜便准时准点发来接头消息,让她下楼去拿饭。黎素推说扭到脚了,一定要他到公司楼下了。宋归宜不疑有他,还心急火燎问她要不要冰袋敷伤口。可惜黎素装瘸子演技不佳,见了面,宋归宜只一眼就看出破绽,知道受了骗,整张脸往下垮。他原本就是下垂眼,黑眼珠沉沉往下压,卖起可怜来驾轻就熟,像是挨人踢了一脚的小狗,衬得黎素罪大恶极。
宋归宜一开口又很混,讥嘲道:“腿没事吗没把你摔骨折真可惜了。”
“别生气嘛,骗你是我不对,可是穿着高跟鞋过马路我也很辛苦。你也多少体谅一下我吧。”
宋归宜不接话,只是低头把饭盒给她,“里面是炸猪排和青椒肉丝和西兰花,原本想着中午炖鱼汤,现在有点来不及,这条鱼就逃过一劫。”
黎素听着很是松了一口气,似乎也像是逃过一劫,宋归宜瞄见她的表情,撇撇嘴,“你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做饭难吃了?”
黎素陪笑脸,“客观来说,是有几道菜不好吃。尤其是鱼汤,我以前喝的都是乳白色的,你的汤怎么有些泛绿。”
宋归宜哼哼两声,理直气壮道:“因为我生机盎然,热爱自然。”
黎素笑了,宋归宜也熬不住,勾了勾嘴角。气氛稍缓和些,却听到不远处一个声音叫道:“joyce,一起吃饭吗?”
是李仲平,正刷了门卡走出来。他看见了宋归宜,却没把他当真,对着黎素问道;’你是要先签收快递吗?还是叫了外卖?这是哪一家,怎么没穿制服?”
宋归宜确实打扮往寒酸处去,疏于打理的头发,皱巴巴的格子衬衫,下身是运动裤与跑鞋。英俊得不像外卖员,但又狼狈得很适合送外卖。他尴尬得脸色苍白,心跳加快,李仲平显然不是个聪明人,很可能让事情往不体面处发展。宋归宜怕黎素当众和他翻脸,下意识就想走。
黎素却不动神色抓住他的手,说道:“这是我男朋友,过来给我送饭了。这位是李仲平李先生,是我的上司。”业界一向以英文名为通行证,黎素却刻意叫他中文名,有意要戳出一根软刺在。
李仲平上下打量着宋归宜,轻慢的眼光收了,显然是为他估好了价,微笑道:“你果然挺有学生气的。我还真没想到。好了,joyce,我也有事先走了,你吃完饭就快点回去,之前那个数据我今天就要。”他又扫了宋归宜一眼,眼睛稍稍眯起,像是苍蝇在眼前飞,“这位先生,这里毕竟是我们的办公区域,下次你要是有东西转交可以给前台,或许稍微再注意一下仪表。这里一直很容易碰到重要的客人,你也不要让joyce难做。”
宋归宜低着头,温驯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下次不会过来了。”
李仲平没理睬他,转身就走,漏掉了身后黎素的眼神,阴鸷发冷,是翻滚着乌云的天。她盯着他的背影,像是看一个死人,且思索着他该如何更死一些。她不会放过他的,宋归宜是她的猎物,谁也不配这样羞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