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每年元旦假期结束后,唐一臣都会密集地忙一阵子。他整个白天都在外面开会和见人,下午四点多才和助理一起回到办公室,祁律还忙着,抬起头碰巧听到了唐一臣那边对话的后半段,Sharon正跟唐一臣确定晚上五点半出发,大概率要喝酒,记得提前吃解酒药。
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祁尧脚边的资料箱终于只剩下最后四个。他们昨晚认真工作到了后半夜,破晓时分各自睡了一小会儿,九点一到唐一臣就出去奔波了。助理离开后,大忙人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在祁尧身边坐下,拿过他手里那摞纸理所应当地说:“正好还有一个小时,我和你一起。”
大家都不算年轻了,也不是因为缺钱非要为了工作卖命不可,正在处理的事情劳心费神,抓紧一切时间休息恢复也是为了接下来效率更高。更何况祁尧已经在这里帮忙了,哪怕是出于单纯的信任,唐一臣也实在不用这样。祁尧看着唐一臣眼下的青黑,把他的杯子拿远了些,公事公办地说:“去睡会儿。”
唐一臣伸手去摸桌上的铅笔,头也没抬地笑着答,“不用。”
祁尧不轻不重地在他手上打了一下,趁唐一臣愣神的功夫又把那摞纸拿了回来,语气异常坚决地说:“40分钟,到时间我叫你。”
唐一臣知道自己是该休息一下。他虽然不困,但头疼得厉害,况且晚上是个棘手的酒局,他也担心自己的状态。
只是祁尧还在忙着,昨天晚上几乎是为他熬了整个通宵,于情于理唐一臣都不能把他晾在这里,自己去睡觉。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几秒,祁尧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当着唐一臣的面设了一个40分钟的计时器,时间已经在倒数了,祁律是铁了心要逼他去休息。唐一臣实在拗不过,只好投降。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趴下,闭上眼睛还不忘嘱咐:“千万别忘了叫我。”
祁尧没再说话,只是看到这人乖乖趴下的样子,又想到昨天晚上自己说完那句话后,唐一臣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他那时候虽然不是在说谎,却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可唐一臣瞪了他一会儿,最后却只是说,今天不行,下次,下次一定让你干到爽。
唐一臣这个人,多数时候确实非常固执。他的态度从来都不强硬,只是底线明明白白地放在那里,绝不肯有半点妥协。但还有些时候,唐一臣又非常好说话,仿佛刻意纵容似的,祁尧怎么都行,什么都随他,话说得多离谱都不计较。
那样的唐一臣看起来比平时可爱多了,只是祁尧很难分辨,到底什么才是他更为真实的一面,他的那些妥协,究竟是因为觉得祁尧足够特别,还是单纯地图省事,懒得再跟他交涉。如果是后者,那唐一臣选择的其实只是一种敷衍。
但祁尧不喜欢被人敷衍。
唐一臣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小会儿,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他心里又装着一堆未完成的工作,怎么都睡不踏实。
北半球的冬天太短,唐一臣刚刚回来时天已经快要黑透了,大概是怕打扰他休息,祁尧在他睡着后关掉了大部分灯,现在沙发边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投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个模糊的身影和唐一臣脑海中一些古老的记忆重合在一起,他没戴眼镜,也没起身,就趴在桌上,盯着祁尧专心工作的侧影发呆。
唐一臣是个很早熟的孩子,还上小学时就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和大部分人不一样,但真正确定性取向是在初一那年。
那时候他和韩檀同桌,两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韩檀是唐一臣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交到属于自己的亲密朋友,除了学校里每天见面,偶尔韩檀还会邀请唐一臣回家。多数时候唐一臣是不能在外留宿的,而那段时间正好家里出了事,父母和爷爷都没心思管他,所以他在韩檀家住了一晚,打了一整个通宵的游戏。
仗着年纪小,两个人硬扛了一整个上午,下午实在是困得不行,课间休息时他们各自趴在桌上睡觉,再醒来已经上课了。那是节自习课,班里很安静,唐一臣睡醒抬起头,目光正巧落到前排男生的身上,他穿着校服衬衣,正侧着身子给同桌讲题。唐一臣揉了揉眼睛,眼前的视线从模糊变清明的那一刻,前排的男生正好回头冲他笑起来。
一直到上大学,唐一臣才把这件事讲给韩檀听。这是他的第一次心动,只因为午睡醒来时看到的一个侧脸,和那人扭头看向他的笑。
韩檀起初并不相信,总觉得唐一臣是在编段子骗他。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唐一臣和那个人完全不熟悉,他们初中三年就几乎没说过话,高中后更是再也没有联系,初中毕业多年了,两人甚至都不是彼此通讯录里的普通名字。
唐一臣没有再解释,但后来韩檀也明白了。
――就是因为喜欢,所以不会跟他说话,也不会跟他保持联系。
13岁的唐一臣喜欢上一个男人,就只能把这个人偷偷放在心里。在那三年时间里,唐一臣很多次貌似不经意地看向他,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会格外专心,发成绩单时会第一时间去寻找他的名字,运动会上会因为那人的项目而紧张,但唐一臣不能让他知道,他甚至也不想让自己知道。
好在已经长大了。
唐一臣脑海中莫名蹦出这样的想法。尽管他依然是不自由的,也没什么选择,但至少他可以比那时候更正大光明地看向那个人了,他可以跟喜欢的人做朋友,说话,保持联系。就像此刻,祁尧思考时眉头微微蹙起,铅笔在他指尖转了两圈又被他牢牢握住。他那样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资料,而唐一臣更专注地看着他,一些尘封已久的感受又悄然浮现,唐一臣莫名感觉到一种冲动,他真的很想抱一抱眼前这个人。
最终他起身走了过去,没有真的抱祁尧,只是靠在他旁边坐下,小声问:“怎么坐到地上了?”
唐一臣没戴眼镜,又刚刚睡醒,眼神有些涣散,一边说话还一边揉了揉眼睛。祁尧停下手里的工作,转过头去看他,拿铅笔的另一端在他青黑的眼圈处点了两下,也放低声音问道:“还没叫你呢,怎么就醒了?”
大概是错觉吧,祁尧看起来比平时还要温柔。唐一臣很怕自己真的会忍不住伸出手拥抱他,只好端起桌上已经凉掉的咖啡喝了一大口,笑着说:“没有,就是睡醒了,本来也不怎么困。”
“沙发上坐久了背疼。”
祁尧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说活间还动了一下肩膀,两只手在身后交握,试着往后抻。
这本来是个很普通的拉伸动作,可他刚要发力,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右手按在了左边胸口上,眉毛也拧在了一起。
唐一臣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握住祁尧的手,紧张地问:“Theo你怎么了?哪里疼?怎么回事儿?”
“没事没事,只是抻到了。”
祁尧神色有些古怪,身体还不自觉地向后躲着,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唐一臣顿时更加紧张,又想到他说自己背疼,生怕他是因为熬夜心脏不舒服,着急忙慌地跑到自己办公桌边,从抽屉里翻出韩檀之前塞给他的硝酸甘油,又拿了手机回来,准备叫救护车。
“不是心脏……”祁尧也赶紧起身坐回到沙发上,把药放一边,拉着唐一臣在自己身边坐好,又一次安慰道,“你别紧张,真的不是心脏……”
唐一臣显然不相信他的安慰,手机都解锁了,电话正要打出去,祁尧才不得不开口解释:“……是我哥。”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两颗扣子。刚刚被他按到的地方有一大片紫色的淤伤,唐一臣眼尖地发现那并不是唯一一块,他直接上手把祁尧的衬衣全解开,看到他腰间和右边肋骨下方都有淤伤,又黑又紫的,几乎要渗出血来,看起来痛极了。
唐一臣是个彻头彻尾的文明人,活到现在,见识过的暴力场面也只有跟同学打架的中学生秦鹭泽。但阿泽凶归凶,毕竟只是力气有限的小孩子,偶尔受伤也就只是正常的皮外伤,看起来红了一片,养两天很快就好了。
可祁尧身上的淤青看起来完全不一样,蛛网似的整个蔓延开,还有些肿胀,唐一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却连摸都不敢摸一下。
“真没事,”祁尧握住唐一臣的手,无所谓地贴在自己的胸口,笑着说:“只是看起来吓人,没伤到骨头,已经不疼了。”
“你哥为什么打你?是亲哥吗?怎么下手这么重?”
Karl从小打架就完全不留余地,那天祁尧为了速战速决,仗着自己年轻恢复快,硬挨下好几拳,只是淤青没有骨裂已经很不错了。
“这个不算重,我哥的业余爱好是自由搏击,他手下留情了,而且不是他打我,是我们打架,我打赢了。”祁尧半真半假地解释着,坐直身体,准备把衬衣系好。
好在唐一臣既不好奇他们打架的原因,也根本不在乎祁尧打赢了这种鬼话,他只是坐回到地上,放轻动作替祁尧系扣子。要系到胸口时,他又叹了口气,抬起头朝那处看起来最严重的淤青吹了两下,哄小孩似的说:“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唐一臣坐得矮一些,说这话的时候又仰起脸,冲祁尧笑得一脸天真。还有他吹出的那口气,温热又轻飘飘的,直直吹进了祁尧心里,羽毛似的,在他心尖落下些转瞬即逝的痕迹。
紧接着,祁尧附下身,以一个别扭地姿势把唐一臣圈在自己和沙发前的茶几之间,眯起眼睛笑着问:“吹什么?唐先生要给我吹哪里?”
他眼睛里闪烁着欲望的火,那眼神唐一臣太熟悉了,每次在床上看到祁尧的这副表情,他就知道这个人即将失控,自己应该既兴奋又害怕。
可唐一臣又不是这个意思。鸡同鸭讲。唐一臣没有解释的兴致,只想转身起来,祁尧不让,就把他箍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唐一臣正好抬头瞪他,不太高兴地说:“祁律脑子里还能装点别的吗?”
他脸上的不耐烦太明显,这下终于换祁尧莫名其妙了。结合刚才唐一臣的神色,祁尧也在猜自己是不是会错意,唐一臣好像不是在跟他开黄腔。只是那句奇怪的话祁尧确实是第一次听到,普通话不是他的母语,他父亲根本不会讲,家里更没有人用中文哄过他。祁尧从高中才开始学普通话,遇到高江北之前刚勉强说得流利,高江北用四年时间纠正了他的口音,但中文里还有些口语化的表达,祁尧根本听都没听过。
在他尴尬的解释中,唐一臣终于明白祁尧不是故意的。他们之前从未聊过彼此的感情经历,哪怕真的好奇,炮友之间问出这种问题也显得不合时宜,所以唐一臣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祁尧曾经跟一个中国人在一起四年,怪不得普通话说得那么字正腔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