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剥夺尊严
【他的国家正在消亡,他却连殉国都做不到。】
苏清雉被关了很多天,西川武一直没有动他,只是将他锁在一个狭小密闭的单人监牢里,被低矮粗硬的石墙框起来,在这里,他甚至无法站直。
这里也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铁门,门上有扇极小的孔洞,通过这个洞口,可以从外头把饭送进来。
整间禁闭室,只有那个洞口透进来的一缕光,也不是自然光,而是外头的白炽灯光,一直亮着。其实光源离得也很远,所以分散到苏清雉所在的监牢里,也就只剩下了很薄暗很薄暗的一点点,投在地上也不过八分之一书本大小的方块。
大部分时候,苏清雉都是一个人靠在墙角,他的手脚皆戴着镣铐,日光透不进来,没有时间,连白天黑夜都不知道。
其实这里类似于在军校被关禁闭,苏清雉起先并不知道西川武想做什么,后来才发现,西川武是想剥夺他的尊严。这里连厕所都没有,空间太小,他甚至不能完全将手臂伸展开来,在这里,他的生命似乎都被禁锢了,也丧失了基本的行动和判断力。
刚来的时候他连睡觉都不敢,因为人在睡眠时,意识最薄弱也最容易被催眠,所以他不能睡……
可是后来他发现,并没有人在意他是否醒着,他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更不会有人趁他睡着对他做什么。
大多数时候,他只能趴在门前,借着那方小小洞口透进来的光,一颗一颗数着饭米粒。
他清楚地记得,上一顿饭吃的是小米粥,有474颗米;上上顿是饭,有1933颗米粒;再上顿是黄米粥,里头黄米311颗,小米286颗……
他每天能做的就只有这些,米太多,尤其是粥,其实很难数,数错了便重新来过。他趴在门口,贪心着那点光亮,贪心这一碗米粥。这里甚至安静到没有一点声响,他要很努力地给自己弄出点动静,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他真的觉得自己快疯了,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西川武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让他独自呆在这间幽闭室里,却比任何残忍的刑罚都要可怕。
他倒宁愿西川武把他关进毒气室,或者用他的身体做生化实验,所有那些侵华日军会对战俘做的事,他都愿意去承受的,总好过就这样被不明不白地关着。
有意识却什么都做不了,连拳脚也施展不开,像是和世界隔绝了。
极端的孤寂和空洞,让他无能为力,也让他毛骨悚然,他所有的坚强伪装都被无尽的黑暗狠狠撕碎了,他开始胡思乱想,开始崩溃,开始发疯。
他想起钟淮廷,想起一路走来的每个任务,每个挫折每道坎坷。他想起以后,想起战场,想起还没来得及在西川武颈动脉上划下的那一刀。他真的不明白西川武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他受到的审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为什么不能痛快一点,为什么要这样钝刀割肉一样将他的意志一点点消磨掉……
可是,同时他又很恐惧。
恐惧这间密室,恐惧现实,恐惧接受现实,甚至恐惧外界。
他害怕是不是自己在里面待得太久,日本已经占领了中国,等他再出去,是不是南京已经铺天盖地的都是鬼子,或者都是亡魂,是不是已经重回了三年前的人间炼狱。
他好害怕,一切都让他难以忍受无法面对,连想象都要窒息。
他的国家正在消亡,他却连殉国都做不到。
这种感觉几乎让他爆炸,比死亡更痛的从来都是无能为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十天,也可能是一个月,他的指甲和头发都长长了,幽闭室也变得腥臭无比。他像疯子一样癫狂地抓挠着身体,在脏乱狭窄的空间里滚来滚去,大概是出现了幻觉,曾经那些伤口又千万倍地疼痛起来,疼完了便是痒,黑暗中的感官被无限放大,连疤痕里的细小血管都像是在噼里啪啦的燃烧。
那种千万只毒虫啃咬的感觉又来了,反反复复地爬,大概是蜈蚣,操纵着数以万计的脚,每一只都削尖了脑袋要往他身体里钻。
恶心,非常非常恶心,抓心挠肝的恶心,可就是缓解不了这种痛苦。
他用指甲一点点地刺破皮肤,划烂长好的伤口,血很快渗出来,他竟半分也不疼,像是没有痛觉,那瘙痒感也没有得到任何缓解。
他还是好难受,连心肺都要炸了。
他把手臂伸到洞口,让那束光撒在上面,他能很清楚地看到上头血肉模糊的伤口,都是被指甲刮的,可是怎么就不疼呢?
还是很痒,很痒很痒,这种感觉很像上一次,就是西川武给他用了过量致幻剂的时候,可是这次更恶心,真的很恶心。
那次他至少还有意识,知道时间在流逝,知道有人在身边,知道钟淮廷在陪他……可是现在,没有人会来,没有人愿意救他,也没有人愿意杀他。
他用镣铐铐住脖子,他想用这种方法来做个了断,可是根本不行,锁链太短了,连半圈都围不上。他就一下一下地把头磕在墙上,像是烟馆里精神萎靡半人半鬼的瘾君子,苛求死亡,又害怕死亡。
他觉得自己浑身筋脉都在枯萎,枯得像褪了一层皮,又像是被恶臭腥臊紧紧裹缚住,勒得他不能动弹更无法呼吸。
可是尽管这样,他也还是死不了,怎么都死不了。
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算是人了,就算出去了,以他那时的面貌也没有人会认出他来。
他太恶心了,他觉得自己恶心,他觉得这个世界恶心,全部都恶心。他浑身轻微的发抖,碾碎般的痛楚。
这样的刑罚他没有接触过,其实也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刑罚,更不知道该如何反抗,只能蜷缩着躺在暗无天日的空间里。饭大概是一天一顿的吧?或者可能一天两顿,到后面也不送了,总之他盼不到,也根本不想吃,在他身上时间已经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
只有折磨,只有恨……
到最后他终于受不了了。他开始求饶,他趴在地上,脸朝着洞口毫无尊严地叫唤,他祈求有人能来帮他一把,或者给他一刀。他真的不想活了,真的不想再继续下去。
“啪哒――”
狭窄的一方薄光里,透过孔洞突然被丢进来一块长形的铜章,很小很窄,在地上弹了下便不动了。
长久以来,这是苏清雉接触到的唯一来自外界的物件,他虚着眼睛,看不清是什么,但下意识觉得熟悉。
他混沌的脑海中什么都没有,只是追随着本能地匍匐着又向光源处挪了一点,他抓住那枚铜章,雕刻的细致手感让死去的记忆慢慢复苏,他瞬间不寒而栗。
“西川武……西川武……”
他的嗓音像是划在砂纸上,粗噶又恶心透顶,他压抑着难以忍受的情绪,拼命拍打着铁门,“哐当哐当”的巨大声响在监狱里回荡。
终于,那扇隔绝万物的门被拉开,刺目的光争抢着漏进来,苏清雉下意识遮住双眼,任由狱警拖拽着他虚软的身体离开……
他没有睡,只是意识模糊,他能感觉到那些人带着他走了会儿,又将他扔在另一间幽暗的密室里,他的四肢被绑缚在了冷硬的老虎凳上。
许久之后,终于有人向他走过来,胶质鞋底一下一下敲击在水泥地面上,冷硬得骇人。
徽章锋利的棱角提醒着他,他颤抖着抬起头,虚起眼,很努力地稳住视线想要看清来人――
是西川武。
西川武一如既往的森冷狠绝,消瘦的面庞,阴柔的五官,上吊的眼角,他带着笑,从黑暗中缓步走来,像是诱人堕魔的勾魂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