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诛心
安阳宋家和殷家垮了。
天未明,寒风如刀,大理寺的官兵和玉麟军穿着反射金光的铁甲,将两府上下围得水泄不通。
刑狱司的酷吏张自逑搬了一把椅子,亲自守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跪在地上哀泣不止、即将受刑的罪人。
一日之前,他们还风光无两,享受世人追捧,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人人唾弃咒骂的阶下囚,被围观的人指指点点。
风烟俱净下埋藏着暗潮,在风起云涌的安阳城,这样的大事时有发生,早晚会落到宋殷两家的头上,每个人心里明镜似的。
宋家专横狂妄,仗着外戚的身份为祸朝纲,结党营私,僭越礼制,蒙蔽圣听,罪状罄竹难书,早就为百姓所不喜;殷家为虎作伥,贪污渎职,致使灞州溃堤,良田万顷,广厦千万间,皆被洪水吞没,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民怨沸腾,已达天听。
最关键的是,陛下早已对两家对其在朝堂上的掣肘不耐烦了。
所以这次,谁也逃不了。
张自逑自然是带着圣旨来的。
不经审讯,直接定罪。
圣旨上书十大罪状,将煊赫一时的宋殷两家从云端贬落泥尘,张自逑宣读圣旨,说到“男丁秋后斩首,女子充为军妓,三族之外则驱逐出京,永不得返”时,阖府上下突然噤了声。
那是从绝望里滋生出来的安静,无人不清楚,宋殷两家完了,再也不可能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秋风掀得草尘飞扬,乌云蔽日。
三道身影不停地在枯黄的杂草之间穿梭,慌张无措的背影尽显狼狈,力气快要损耗干净了,而背后的追兵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赶至。
已经跑了七天七夜,所到之处总是待不到半日便会暴露行迹。
宋声舔了舔干涩的唇,饥饿和疲惫让视线忽明忽暗,忽然脚下一个踉跄,逃亡的节奏被打乱,手中的温热脱手。
“哥!”
身后的孩子只有五六岁那么大,狠狠摔了一跤,嘴里啃得满是泥,却像是害怕自己被丢下一样,情急之下大喊出声,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恐惧。
宋声闻声回头,殷篱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竟然害怕到忘了爬起,就这样趴在地上无助地看着他。
宋声来不及思考,赶紧转身去拽她。
殷篱还要再叫一声“哥”,被宋声用手指堵住了嘴巴。
“嘘!”
女孩被少年的严肃和认真吓到,果真闭上了嘴。
他急忙转过身去,把殷篱往后背上一拉,结结实实地搂着她的腿,背着她继续向前跑。他不知道追兵还有多远,只知道多抢一点儿时间,就会多一些生还的希望。
他不能被抓住,他和殷篱都不能回去,他知道回去就是万丈深渊。
姑母将他们送上马车的时候,嘱咐声历历在耳。
她说:“阿声,你要照顾好妹妹,一定要保护好她,姑母别无所求,只求阿篱活下去,你告诉姑母,你能做到吗?”
彼时,宋家被血洗的消息已经传到隐香山了,皇姑母悬梁自尽,他父亲母亲面对十大罪状的圣旨,含恨刎颈而亡,听说那血溅了三尺高。
宋声全家都死绝了,可怕的是,没有工夫伤心难过。
他那时,对着姑母重重点了点头。
姑母为他们能活命,尽最大能力为他们争取了逃跑的时间,宋声不知道这句承诺有多重,只知道妹妹的性命与他拴在一起,他必须要保护好她。
但他似乎忘了,他其实也只有十一岁。
他也是个孩子。
宋声背着殷篱咬牙往前跑,努力跟上奶娘的速度,奶娘起初还管一管他们,后来只管自己活命,宋声知道不论自己怎么喊她,她都不会停下脚步,便将那个背影当成逃亡的终点。
他相信只要他不肯落下,就一定不会被抓住。
忽然,颈窝一凉。
冰冷的泪滴滑进衣领里,顺着前襟落下,全身的冷意都席卷而来,宋声听到耳边有低泣,在忍耐,充斥着无尽的恐惧。
那哭泣好像在牵动什么,让宋声的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阿篱……”
宋声哑着嗓子,还在奔跑,说不了太多的话,但即便是呼吸不畅,上气不接下气,他安慰殷篱的声音也是温柔的。
“别哭。”他说。
是安抚对方,同时也是提醒自己。
他咬了咬舌尖,企图用疼痛来缓解潮水一般的疲惫。
殷篱搂紧了宋声的脖子,眼前总是闪过她刚才摔倒的画面。
在跌倒的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尖锐的利刃插入自己后背,而宋声继续向前跑,如何都不回头的画面。
就像奶娘一样。
她怎么都不回头看一看他们?
她好害怕,她只剩宋声哥哥了,但他方才不让她说话,她便只能搂紧他默默地哭。
现在宋声又不让她哭。
殷篱听话地抿紧嘴唇,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但秋风很烈,吹得她眼角干涩疼痛,很快泪意便风干了,可是害怕和绝望却没被风吹散分毫,反而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