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交锋
从李鸷踏入云影殿的那一刻起,殷篱就在心中疯狂叫嚣着逃离,可她自己愿意走,跟李鸷赶她走又全然不一样。大殿里站着谦卑恭谨的宫人,隔扇两侧也竖着不敢抬头的侍从,戚幼滢立在她旁边,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殷篱也是要脸的人。
她却在这时候忍不住暗暗嘲笑自己,人为何要脸?
如果她真的明白自己的处境,此刻就该笑着屈膝应诺,体贴地留给两人私密的空间,然后温婉地转身,离开这里,回她的锁晴楼去。
锁晴楼是她的去处吗?她在心里想。
很短暂的沉默,戚幼滢看了殷篱一眼,转头对李鸷道:“六哥,是臣妾请殷充容过来的,你怎么替臣妾撵人了呢!”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有骚动,扭头一看,却见殷篱消瘦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处,人早已经离开了。
众人瞠目。
皇帝在这,她并未行礼告退,已经是大不敬,这么多宫人看着,虽说是陛下先开口赶人,可最后耍性子给陛下没脸的却是殷充容,众人大气也不敢出,都默默垂着头,等待李鸷的雷霆暴怒。
戚幼滢急忙上前,抚住他手臂,似撒娇似嗔怪地抱怨他:“六哥,你看你弄的,阿篱姐姐心里肯定怨我了,我才跟她说,今日要她留在云影殿,跟她促膝长谈呢!”
她说殷篱是跟她生气,不是恼怒李鸷的作为。
李鸷却记得殷篱临走时望他的那眼。
眼睛里盈满水色,不掩愤怒和委屈,她就是气他,他心里清楚。
软弱和坚韧时常一起在殷篱身上出现,他就没见过泪窝子那么浅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掉眼泪,也没见过如她这般任性胆大,肆意妄为的人,就敢这样跟他撂脸子。
那么怕他,又那么不怕他。
李鸷回过头,看着戚幼滢:“怎么,朕来看你,看错了?”
他是笑着说的,可笑意却不达眼底,戚幼滢心中一惊,下意识松开李鸷的胳膊。
李鸷往里走,随意在桌边坐下,戚幼滢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她知道李鸷现在心情不好了,因为殷篱就这么离开,什么话都没讲。
可赶走殷篱的分明就是他自己,难道他非要看到阿篱姐姐跟别人一样使尽心机手段只为多看他一眼才好吗?
戚幼滢心头慌慌的,收整好笑脸,给宫人使眼色,热茶上来了,她端着茶走过去:“怎么会呢,六哥来看阿滢,阿滢心里一百个高兴。”
如果仔细看,能发现戚幼滢的手是抖的,李鸷瞥了一眼,接过她手中的茶,放到桌子上,语气也正常不少:“朕来之前,在跟殷充容做什么?”
戚幼滢审视着他的脸色,不敢让自己的怯懦暴露分毫,便如从前那般的语气,跟他叙叙说道:“臣妾之前练了一套枪法,最近已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地步,可惜无用武之地,不给别人展现出来又心痒痒,就找来阿篱姐姐,练了有一会儿,您就来了。”
李鸷起身,往内殿走,戚幼滢面色微变,眼中有些灰败,又急忙隐藏好,跟着走过去。
李鸷问她:“她对这些感兴趣吗?”
话题都围绕在殷篱身上。
他一边说,一边解着下巴上的朱缨,戚幼滢见状,上前来帮忙,舞刀弄枪的手,解个小小的绳结却犯了难,她嘴上道:“阿篱姐姐很喜欢看,我跟她说我们以前在草原上的生活,她心驰神往,还说以后有机会,一定也要去草原上策马狂奔。”
说了半晌,那朱缨还没解开,戚幼滢较上劲了,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脸也涨得通红,李鸷垂眸看着,手却渐渐放下,不打算帮她,也不打算阻止。
“为什么这么喜欢殷充容?”李鸷问。
戚幼滢想也没想便道:“为什么不喜欢?她长得那么漂亮,模样讨人喜欢,性子还温婉恬静,很会照顾人,有一天,她看到我鞋子上有块磨破了,第二日就拿着好看的金珠玉器过来,修修补补,我那鞋子可成了宫中的独一份,就连婉妃娘娘见了都忍不住问我是从哪里做的。”
她手上动作顿了顿,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若是别人见了,最多送一双新鞋子,唯有她最用心,世上这般人实在少有,我很珍惜她。”
李鸷心里也在想,她的长处又何止这些,那年被困于山洞之中,殷篱将自己弄得一身狼狈,却将他照顾得极好。山中暴雨,她不顾自身安危出去帮他寻找吃食,那副娇弱的身躯,为他上树掏蛋下河叉鱼,从未喊过一声苦,也从未想过要抛下他。
安逸之时的善意不辨风向,绝境之中的善意才显得尤其可贵。
刚才他的话,还是说得太重了吧。
可她那般不给他留情面,也实在不该。
入宫将近一月,身上再坚硬的刺也该剔除干净了。
李鸷面色微沉,谁也瞧不出他心中所想,戚幼滢终于解开他颔下朱缨,微微松了一口气,快要放下手的时候,李鸷忽然将她双手一握。
戚幼滢蓦地僵住,抬头一看李鸷,就见他低垂着眼看着她,深黑如夤夜一般的眼眸让她看不出任何情.欲,可她偏偏好像快要沉溺在这片刻的接触里。
她急忙垂下头,呼吸微乱,有些不安地挣了挣,笑音里含羞带怯:“六哥,今日下朝这么晚,是不是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
的确晚,外面夕阳渐沉,而他还是一身龙袍。
李鸷没放手,只是眯了眯眼眸:“前日你父亲进宫,都同你说了什么?”
眼中的羞涩渐渐褪去,戚幼滢看着别处,感觉背后像是有一张大网,让她动弹不得,心里那块石头也沉了下去。她知道李鸷为何来云影殿,也知道他想做什么,她很害怕,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可她又知道逃不掉。
是她自己要来的。
年前宫中要选秀的消息一传到宫外,戚家就在商量要把哪个女儿送进宫去。
要想在前朝站稳脚跟,后宫有一双眼睛就显得尤为重要。
其实戚幼滢很不明白,明明这是皇帝、臣子甚至于入宫的宫妃都心照不宣的事实,为什么大家仍然相信宫妃能左右朝局,而乐此不疲地利用裙带关系,将女儿源源不断地送入皇宫、贵族手中?
受益者究竟是谁?
戚幼滢有时会怨这世道,就像她族兄从不需考虑家族将会把他们送给谁,他们可以志在天下,任意驰骋,而她呢?
其实父亲很心疼她,也不愿意她入宫为妃,是她自己愿意进宫的,如果她不来,顶替她的就成了二叔家的女儿,她不愿意父亲拼死打下来的功绩转而为他人做嫁衣。
显然,她也信奉了这套准则,顺从了这个世道,成了断送自己自由的推手。
所以她羡慕阿篱姐姐,她可以永远那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