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药引
李鸷偶有被梦惊醒的时候。
阴沉的云层透出的日光铺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不远处的阴凉下,假山旁,他听见怯怯的声音绕在耳畔,像钩子一样抓挠在心里,平生第一次让他失了方寸。
“你背过身去。”
她说,带着命令的语气,尾音却害怕地打颤,“站在那里,不要动……”
李鸷那时其实在想,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君子,大可以转过身去,看看她在无路可退的境地下会如何哭饶地求他放过她。
可仅仅是一念之差,李鸷忽然觉得,便让她以为他是个好人,也未尝不可。
直到她真的哭断了气在他面前质问说:“是我的错吗?难道是我的错吗?”
李鸷的心里好像才开始萌生一点悔意。
那点悔意不与外人说,他只是在每个深夜里睁着眼睛巴巴地望着顶上的雕梁画栋时,一次次在心里问自己,倘若早想到要将她锁在身边,当初为什么要用那种不留退路的方式?
可他做事又何曾给自己留过退路呢?
他连造反弑父的事都能做得出来,便以为殷篱不过是他与这个腐朽不堪的朝廷为敌时,一颗聊以慰藉身心的棋子,不,她其实连棋子都算不上,仅仅不过是他的一念之差而已。
他甚至对她也没太多的恨,不论是他父皇,还是宋家,抑或是殷家,李鸷早在步入黑暗的路上将他们一个个打入地狱了,殷篱是一条不起眼的漏网之鱼,留在记忆中的也只剩那一口被他扣了嗓眼吐了又吐的饼。
是他不敢承认吗?
原来没有恨,更未曾想过报复。
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缘由又是什么呢?
她有何与众不同,为什么就是她呢?
亭下,雨中,短暂的一次瞥见,意料之外的一时兴起。
以至于他每次回想起那天的时候,总是忽略掉自己在朦胧细雨中失神忘情时的神态,和心底里那短暂的一抹疼。
李鸷不知道那时的心痛是什么,旁人口中的爱又是什么。
他以为那样廉价的东西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他也不稀罕用这样廉价的东西去换任何真心。
东西和人都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手段,利用,威逼,利诱,或者得不到就毁灭,无所不用其极。
但在她亲手毁了殷篱后,李鸷突然又不愿看到她继续破碎。
她是个倔强的人。
李鸷那时便隐隐觉得,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得到她的心了,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给了她多少谎言。
那天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殷篱怀抱着衣服,小声地求他站在那里不要动,李鸷便真的站在那里,温柔地告诉她,好,我不动,你不要害怕。
他梦到那个雨夜,他掀起轿帘,对着她那张哭得梨花带雨、惊慌失措的脸回以微笑安抚,柔声宽慰道,别怕,我送你回去。
他梦到那次一门之隔,他扶住她的肩膀,告诉她别伤心,还有我。
他梦到那个阴冷潮湿的山洞,他虚弱地靠在石壁旁,卸下所有防备和猜忌,只是卑微地祈求她,不要抛下我离开。
他梦到那个青山绿草烟云缭绕的冬日,他执起她的手,印上她的唇,告诉她,我愿意陪你到天涯海角。
可是,梦醒了,一切都破碎了。
他看到她红着眼睛,既无悲也无恨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与、你、无、关。”
她头发散乱,身上还留着与人欢爱过的证据。
他终于可以不必在自自欺人了,眼前的人不爱他了,是从身心皆剥离的不爱,就算他将她困在这深宫,绑在他身边,也不过是笑话一样的自我欺瞒而已。
怎么可以连恨都不恨呢?
怎么可以连恨都不恨呢!
李鸷拖着殷篱的身子拽到身前,她犹如枯败的叶子一样随风摆动,身体里也早没了灵魂,望着那双黯淡无光的眼,他近乎失去理智一般压抑着怒吼:“说,你爱的是朕!”
殷篱缓缓抬起眼帘,在暴雨声中,看着他,轻轻嗤了一声。
“李鸷,到这种地步了,你还能骗得了自己吗?”
“阿篱不爱你,我也不爱你,这宫里的人,根本没人喜欢你,曾经喜欢过的,已经死了,被你亲手害死的,你不该高兴吗?这不是你想得到的吗?”
想得到什么?李鸷想得到什么?
他想破了天,能想到的唯有自己一直在毁去他想得到的东西。
就像眼前的殷篱。
他看到那样一个她,残缺却美丽,握在掌中却不受掌控,脸上,身体,无一处不被他碰过的地方,都烙上了别人的痕迹,就连他手指握着的地方,都藏着暧昧不清的红痕。
他忽然像疯了一样,闭着眼吻上去。
不可以,不可以让她逃离。
也不可以有任何瑕疵。
他亲别人亲过的位置,吻过那一道道缠绵不尽的印迹,反反复复加深自己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他想要她每一寸发丝都属于自己,殷篱挣扎中扇了他几个巴掌,他仍旧是无知无觉地攻占着她的领地,直到殷篱真的沉默无声,不在抵抗的时候。
李鸷心里忽地蹿出一股火,那火足以将他的所有冷静燃烧殆尽。
他掐着她下颚,强迫她看向自己:“你信不信朕可以杀了他!”
李鸷刚闯进来的时候,就有人将宋声带下去了,此时空荡无人的大殿,只有滂沱的大雨浇灌在耳边,殷篱的双眼像幽深的洞口,哪怕映着李鸷的脸,也好像没在看任何人。